章越內心裡是一個非常功利的人。
特意來找王安石敘舊,就算情感上有這個需求,但章越也不會如此低調。
如果可以他更願意讓王安石看看昔日被你看不上的小子,如今如何如何了。但是嘛,人總是要往未來走的。
他曾試圖說服無數次王安石支持自己的主張,但王安石態度一開始是不以為然,而到如今到了這個歲數,仍是難以說服。
眾士子散去,章越與王安石返回他的半山彆野。
此刻已是夕陽西下將負手踱步的章越和騎驢緩行的王安石背影剪得長長的。
草長鶯飛的春野在霞光鍍染之下,仿佛秋色。
王安石對章越道:“建公治國之經義,似於遵氏所言漸修頓悟。”
“但熙寧之時,三冗之事已成根本,如醫者之治沉屙,必先易其元氣,故當大變而非小補。”
“辦事當先立其大,若不快刀斬亂麻,久之必為痼疾。建公所為不過補苴罅漏,不能圖之根本!”
章越聽了王安石之言,將這一段話翻譯一下,問題是北宋這個危機是結構性,係統性的。你這樣敲敲打打的修補,根本無濟於事。
王安石道:“譬如方田均稅法,若不大刀闊斧為之,則易為豪強規避之。”
“轉嫁到小民身上。天下之大利即大害。如此藩籬,用之綿力何年何月可破之?”
章越心道司馬光其實也不是不變法,但他這人求穩,也是漸而為之。
章越道:“荊公見教的是。但元豐已是不同了,黨項已是無力為犯,隻要遼國退兵,我們便可放手為之。”
王安石道:“度之恕我直言,黨項雖是退兵,但你之漸而為之舉難以成功!”
漸進式改革本就難,譬如洋務運動,也辦得鮮花似錦,但沒有觸動根本。
清朝最後仍是一觸即敗。
王安石變法的失敗,使南宋以後,從上到下都是談變法色變。到了洋務運動時,科舉題目上還是以王安石變法為鑒,使我大清走出另一條變法之路。
不過王安石的變法,在凱恩斯出現後,眾人發現原來這幾乎是如出一轍啊。
章越道:“荊公,我承認你之所言。正如佛渡有緣人,佛家講究悟性,在你看來什麼漸修頓悟,都不如一朝頓悟。但對於百姓而言,對天下而言,這是必然要走的一段路程。”
“就如同你我之前所言,當務之急需以緩和黨爭為務!”
王安石沉默不語。
章越道:“荊公不要忘了,我們之前所言的遊戲,眾人以為之是非,方是是非,而一人所以為是非,不是是非。”
章越所言,就是與王安石在絕對的真理下,可以有一個動態性,階段性的真理。
章越也對王安石進行了妥協和讓步,來換取你對我的妥協和讓步。
王安石依舊搖頭道:“可眾人之是非終究是錯的。度之打個比方,即便你這幾年真滅了黨項,你就覺得朝廷就渡過此危了嗎?”
“還不夠,還遠不夠!雖改易更革,看似不費力,但最後仍是淪為因循舊弊。”
王安石所言後憂心忡忡溢於言表。
王安石言下之意,你章越的元豐改製最後終也是淪為因循舊弊的局麵。隻能延緩北宋滅亡的時間,卻不能解決結構上的塌方。就算你現在滅了黨項結果也是一樣。
章越對王安石的話當然不信。
但他也從心底承認,王安石是千古以來繼商鞅之後,最優秀的頂層設計家,但在低層設計上明顯不足。
在章越看來,王安石變法的失敗,並不是後人噴的國家乾預的方式不對,而對低層反饋的漠視所至。
二人的政治分歧再度油然而生。
章越道:“一時不夠,我就通過眾人之是非一步步抵此。”
王安石哂笑道:“度之,你已身在江湖,還慮此作甚。”
章越朝北方遙遙拱手,言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王安石道:“度之,我早知道你終是放不下。”
“然丞相過了這麼多年,又何嘗放下過?”章越回道。
青驢上的王安石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亦看向王安石。
二人的隨從看著二人的背影漸漸地鍍入了夕陽的餘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