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烽火連天熙河路,再到歌舞升平汴京,再到煙雨朦朧的杭州,最後回到了建州,兜兜轉轉章越又似乎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南浦溪九曲十八彎,章越乘舟溯流而下,溪水蜿蜒,兩岸石骨嶙峋。翠微深處,參天古榕垂髯拂水,虯根處生滿了苔痕。
崖間瀑布高掛,水珠飛濺處虹光時隱時現,樵子擔薪過石梁,砍柴聲與山間溪澗相合。
青山上茶壟參差,藕荷色的襦裙采茶娘鬢角插著花,十指翻飛地在茶田中采茶。
章越與黃好義二人舍舟登岸。
溪邊數名蓑笠翁正在垂釣,山上的寺廟恰在此時響起了鐘磬聲,令人倍感幽靜。作為一個I人,章越習慣通過獨處和自省來恢複能量,避居山林,同時避開了上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和西北的金戈鐵馬。
以不爭為爭,是章越處事之道。
他辭相之後,黨爭傾軋不可避免,是他早已預料之事。
自己一頭栽進去,無濟於事,而是當抽出身去觀其所以然。
這就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你要看事情發展,要將自己抽身出去,如果你要求事情的結果,就必須讓自己入局。
既然黨爭的危害,誰也不明白,就讓他發生。且由著你們去鬨,不過前提你要先抽身,否則彆人以為你也是黨爭的由頭,臟水自然而然潑到你身上。
細想之際,章越忽聞不遠處傳來蒙童誦讀聲:“寒門非絕路,詩書作舟楫”。
其聲清越如碎玉,章越尋聲看去,但見一名四五歲的孩童正在對溪捧書吟詩。
章越駐足細觀,童子眉目間隱現英氣。
章越笑道:“此子大可佳矣。”
一旁黃好義看了奇道:“這孩童看得好生麵熟,這眉眼。”
但見童子正仰頭望來,目光炯炯有神。
黃好義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
對方答道:“我爹爹在外當官,姓李名夔。”
黃好義笑道:“真是沒有看錯。”
章越聞言點點頭,李夔的家確實住在這一帶。
章越對孩童問道:“那我知道你,你名叫李綱是嗎?”
那孩童點點頭,問道:“你怎曉得?”
章越笑道:“我自是知道。我還知道你手中卷書下麵有一行字是嘉祐六年進士章越。”
孩童大奇。
“此書當初是我贈你爹爹的。”章越笑著言道。
當即章越解下隨身的澄泥硯相贈,硯底銘文“文能載道,武可安邦“八字道:“我這一次打算回鄉課徒,不意遇到你也算緣分。”
“需記男兒若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
……
垂拱殿內針落可聞。官家指尖觸到漆筒的刹那,似被火燎般一顫。
石得一打開漆筒,從中取出黃綾裱背奏折。
“元豐七年八月丙子,鄜延路經略使臣徐禧、監軍臣李舜舉謹奏。”
石得一念此看向官家,一旁蔡確,章直也是心底懸起。
蔡確蟒袍下的肩胛驟然鬆弛,餘光瞥見章直攥著笏板的指節發白。年輕的起居舍人章亙筆鋒懸在紙麵,一滴墨汁將落未落。
“樂城初戰告捷!斬首七千餘級,得馬匹軍械無算。高永能將軍率背嵬軍破鐵鷂子連環陣,曲珍太尉渡河直搗中軍,李秉常王纛傾頹,此皆仰賴陛下聖謨獨運,將士用命……”
“好!徐元規不負朕望!”官家擊案大笑,眼角裡迸出淚花。蔡確嘴角微揚,瞥向章直一眼。
這時石得一喉結滾動,聲音陡然低啞:
“然契丹皮室軍忽自銀州地界殺出,遼將耶律撻不也率五萬精騎截斷糧道。沈樞密雖親率援軍死戰,終因腹背受敵……我軍棄永樂南撤,又失米脂寨,折損兵馬萬餘。得環慶,涇原路援軍至後,遼軍不敢深入。”
殿內死寂如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