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替,轉眼便是中秋。
江家大宅籌備晚宴,特意請來一支廚班,並七八個短工幫傭,在院子裡搭棚開灶。
從清早開始,宋媽和英子就帶領宅內仆從操持忙碌起來。
牛羊河鮮,都是現殺;時令蔬菜,俱是新采。
光是準備食材,就耗費了半日光景,忙得自然不可開交,片刻也不得閒。
江連橫晌午隻吃了頓便飯,小睡片刻,醒後便攜一眾家眷聚在客廳裡,就著瓜果茶點打牙閒話,等待歡聚團圓。
薛應清來得最早,其後還跟著康徵和老刀留在院子裡同爺們兒扯淡。
見她進屋,江連橫便叫海新年起身,互相引介幾句,旋即吩咐道:“新年,彆看這位歲數不大,但論輩分,你還得叫她一聲小姑奶奶呐!”
話說完了,海新年卻沒動靜。
眾人不解,側目望去,卻見這小子竟然漲紅了臉,直愣愣地看著薛應清,渾然有些發呆。
不怪海新年突然失神,要怪就隻能怪薛應清不似凡人。
這事兒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按說薛應清今年也有三十五了,人卻始終不見老,反倒平添了風情韻味。
似這般容貌,文詞雅句實在難儘其妍。
海新年是個俗人,見了薛應清,也不知該怎麼形容,隻覺得好像被人狠抽了一記大耳刮子,連後腦勺都跟著發懵。
呆愣片刻,直到大夥兒又提醒了一句,他才恍然省過神來,納頭拜道:“姑奶奶好,新年給您磕頭了!”
大家急忙攔住,旋即哄笑起來。
薛應清打量海新年一眼,給了紅包,又笑著誇獎幾句,卻都是外熱內冷的場麵話,一坐下來,便仍舊獨寵江雅,把姑娘摟在懷裡,又親又抱,心頭肉似地疼愛。
眾人看了看她,不禁嘖嘖稱奇。
這麼多年了,人人都有變化,怎麼就唯獨她不見老,想來必定是駐顏有術。
許如清笑盈盈地看著師妹,也忍不住感慨道:“小薛的模樣還是這麼俊,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
“彆捧我,都快老成什麼樣了,今兒早上起來,我還對著鏡子哭呢!”薛應清瞟了師姐一眼,怪聲怪氣地笑道,“後來我一想,家裡不是還有你這個嘴角起沫的老太太麼,我老什麼呀?串兒紅,我一看見你,心裡就敞亮多了!”
許如清不急不惱,陪笑著說:“我都是快奔六的人了,你跟我比什麼呀?”
“這話說的,讓你年輕三十歲,你就能比過我了?”
“比不過,比不過。”
見師姐承認了,薛應清頗為得意,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發飾,冷嘲熱諷道:“還行,算你沒白活這麼多年,心裡終於有點數了,知道不如我,那就說明有長進,腦袋還不算糊塗。”
江家上下,也就隻有她才敢這麼跟許如清說話。
偏偏許如清還由著師妹的性子,不僅不惱,反而還殷勤招待,忙賠笑著說:“好好好,不如你,快彆擺弄你那頭發了,新買的首飾不錯,我都看見了。”
“喜歡麼?”薛應清立即摘下發飾,遞到師姐麵前,“喜歡就送你了,我那多得都戴不過來,瞅你那寒酸樣兒,給你?”
許如清忙擺手說:“你留著,我都這歲數了,還戴什麼首飾呀?”
“喲,你還知道害臊呐?”薛應清冷哼道,“我看你也配不上!”
同門師姐妹,見麵就戧戧。
多少年來都是如此,大家早就已經習慣了。
江連橫雖然不聞不問,心裡卻也好奇,大姑當年到底對小姑做了什麼,以至於到現在都還虧心內疚,百般忍讓討好。
這時候,江雅忽又來了興致,拽住薛應清的胳膊嚷道:“我現在也有首飾了!”
說著,便從領口裡掏出一條項墜兒,笑嘻嘻地顯擺起來。
薛應清捧在手裡看了,摸摸質地,問:“喲,這應該是牙雕吧?”
“這是虎牙,護身符!”江雅指了指海新年,“他送給我媽的,讓我要來了!”
胡小妍怕小子多心,便說:“你妹妹稀罕,讓她戴兩天玩玩兒。”
海新年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他也知道,江雅是乾娘唯一的孩子,轉送給她,不算輕慢。
江雅笑著說:“哎,你再講一遍打老虎的事兒唄?”
“不是已經講過了麼?”海新年撓了撓頭。
江雅不答應,卻說:“可我乾娘還沒聽過呢,你再講一遍吧!”
“乾娘?”
海新年頓時皺眉,暗地裡又把江家的輩分捋了一遍,心說這不亂套了麼?
再仔細想想,估算著許如清和薛應清的年齡差距,倒也不覺得奇怪了。
江湖兒女,萍水相逢,若按師承排輩兒,次序固然分明,可關係好的,年歲差距不大,背地裡論哥們兒的也大有人在。
薛應清雖是叔父輩的,但在外人麵前,對江連橫向來畢恭畢敬,隻在平日說笑時,才把輩分搬出來壓人。
大家看海新年有點拘謹,怕他太過疏離,於是便紛紛捧場,讓他說些山林裡的奇聞詭事。
海新年見狀,便也隻好應承下來。
深山老林總是不乏秘聞傳說,黑媽媽、胡三太爺、黃皮子討封,老仙家下山捉弟馬……
隨便挑幾個小故事,就算海新年嘴笨,隻管平鋪直敘下去,便已足夠引人入勝,尤其是江雅和江承業,因在城裡長大,從來不知道這些稀奇古怪,聽得更是如癡如醉,簡直呆了。
兩盞熱茶的功夫,剛講完“灰仙報恩”的故事,宅院裡突然傳來一陣說笑聲。
眾人循窗望去,卻見西風帶著穀雨,正在院門口跟袁新法等人閒話。
李正西雙手拎著兩隻大網兜,濕漉漉的,還在滴水,裡麵裝的儘是新鮮的河蟹。
八月中秋,河蟹都已長成,個頭很大,此刻卻全都困在羅網裡,暗青色的甲殼互相交疊,彼此踐踏,鼇足張牙舞爪,嘴裡向外吐著白沫,看樣子仍在掙紮,鮮活得狠。
李正西把網兜遞給廚班,叫他們先放水缸裡養著,晚上再蒸了吃,隨後便邁步朝大宅走來。
“先彆講了!”江連橫衝海新年招呼道,“起來見你三叔!”
海新年不敢怠慢,立馬起身讓座,見過了三叔三嬸兒。
李正西忘了準備紅包,連忙轉頭去問穀雨。
不料,穀雨卻也麵露尷尬,踟躕了片刻,才說:“新年,等下次見麵再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