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麼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麼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麼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麼也不會著了她道兒。”
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麼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直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麼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麼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麼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的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麼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為什麼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彆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裡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裡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隻想早些買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跟頭。”
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這上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麼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麼這樣胡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麼‘天池’,什麼‘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隻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準,勁力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象,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麼?”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麵前為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隻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活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裡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彆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乾什麼?”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裡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乾什麼?”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那裡,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彆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麼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麼……那麼還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幽幽歎了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麼事?我答應過你什麼?”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為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她隻不過天真良善,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魂就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
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衝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來,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麵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麵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倘若當真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隻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
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抬起右膝,跪在她背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隻不過一到給對方製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隻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的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隻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的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我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隻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那裡說得出話來?隻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後,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滅,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後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後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隻道太後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天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泄漏,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那裡知道,太後之所以遲遲不下手,隻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隻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自己若不全愈,功力不複,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彆說韋小寶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後妃太子、將軍大臣,隻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複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後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隻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後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隻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裡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衛太後。”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後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隻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鼇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火之光,四麵八方也聚將攏來。太後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寧宮奔去。
隻奔得數丈,迎麵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麵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後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沉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後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後見個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隻怕其餘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後。”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麼?”太後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後?”那人微一遲疑,太後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後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後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桶中的匕首,在被窩中豎立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後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後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度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後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隻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後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後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了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麼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隻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彆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隻盼外麵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隻見太後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後為甚麼打宮中侍衛?”見太後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後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後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彆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麵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
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麼知道?”
小郡主道:“他們說是地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裡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道小丫頭在這裡,衝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舍不得!”
隻聽外麵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上’,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腳狗是什麼東西?”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宮裡的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裡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隻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
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了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麼?”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裡乾什麼?”
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裡乾什麼?”小郡主道:“你……你彆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她這幾句話分彆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鬆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隻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麼也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麼?”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彆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麼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隻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
韋小寶道:“好什麼?”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隻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裡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
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大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麼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是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後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麼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隻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麼安穩了。”
又想:“左近隻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隻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個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裡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麼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隻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裡就有一股臭氣。”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麵就吵嘴,快彆吵了。師姊,你怎麼到這裡來?是……是來救我麼?”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裡,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麼溫柔斯文,那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的。你彆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麼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裡來現世,自然傷得極度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
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人為什麼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麼?”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曆過來的。那裡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隻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裡。”那女子叫道:“彆瞧我,彆瞧我!”韋小寶喝道:“彆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台一照,隻見這女子半邊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彆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蜚拿她做老婆不可。”好女子一驚,想掙紮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雲雲,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隻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裡是麗春院麼?說做夫妻做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臟了我床。”隻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後,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