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的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禦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逕往高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拋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麼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板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板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麵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麼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麼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花雕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裡乾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麼意思?在酒飯裡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麼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份,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上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裡。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儘。但如大家什麼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眾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了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眾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裡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隻怕老婊子來殺我,那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隻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裡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隻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裡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呐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鬨。”
隻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餘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麵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裡和皇帝相伴,什麼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麵,也不當什麼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麵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孩子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此刻見他神氣鎮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隻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上上了河諦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仆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用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眾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為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麵,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隻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麵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隻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眾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懍:“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衝殺清兵,俠名播於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麼厲害人物出來?”隻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坐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罵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隻老猴兒。”
眾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眾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儘。”蘇岡道:“不敢。我們隻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的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下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麼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的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眾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儘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乾,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說道:“眾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那一位老弟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於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麼?”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麼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麼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隻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麼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鬆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的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儘。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麼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氣這麼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也太不給我麵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麼。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彆給這什麼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隻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帶了這幾位朋友麼?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麼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清廷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清廷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麼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官府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他們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麼希裡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麼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沉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麼?”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人一生一世,隻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們給官府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麼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你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官府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裡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麼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麼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清廷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麼報答,幾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不小心,走進了清廷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麼‘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裡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裡又瞧不大清楚,胡裡胡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後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麵,不知道皇帝、皇太後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麵子大,你們手下眾位朋友們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後這老婊子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眾人聽他管皇太後叫作“老婊子”,都覺頗為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裡常常罵太後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乾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裡服侍禦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裡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麼?”右手一顫,手裡的酒杯掉了下來,當的一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清廷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的手下,有什麼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清廷宮裡擔任什麼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衝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的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麼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隻是揣測之辭,作不得準。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麼吩咐,我叫小三子去乾,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裡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麼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友如能代為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麼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清廷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複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麵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的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隻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陪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乾什麼?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隻要韋香主肯從中儘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眾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眾多,如能代為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儘。”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眾人相顧失色,儘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裡昨晚鬨刺客麼?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裡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乾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清廷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麼?隻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裡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麼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隻殺了白寒鬆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板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並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麼說的?錢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再到我屋裡裝了人,我在廚房裡大發脾氣,罵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宮去。”
錢老板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彆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這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鬆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麼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那裡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如不一網打儘,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鬨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麼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麼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適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麼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儘,方無後患。”說到這裡,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盯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麵。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麼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隻是如何盯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沉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隻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乾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乾,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個武功好的侍衛去乾,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事,就好象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乾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為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乾,就拿他當作自已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乾,也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曆其境,但也可想象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麵,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隻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彆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為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乾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什麼?”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隻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麼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麼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麼?”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彆殺我頭。”
康熙道:“你隻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家夥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乾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裡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裡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後,不由得心是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麼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裡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麵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麼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麼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條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嘛,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你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南四川一帶,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麵說,一麵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認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麼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麼?”那人道:“沒什麼。”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麼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為“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為什麼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麼?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見他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為英俊,隻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什麼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鬆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彆作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裡的事,怎麼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裡,壓低了嗓子道:“勾結外敵,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竟然雙手奉送給了清廷。吳三桂這家夥,凡是我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麼主子不好投靠,乾麼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麵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誌,閣下在清宮裡當太監,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麼光彩。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掛。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裡沒有劉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複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彆上當!”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彆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問道:“什麼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地,顯是哭泣過了,歎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家夥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裡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裡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了頭之後,這聲名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聲名,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麼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隻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裡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裡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累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為了你,我什麼事都乾。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為定,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為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麼事……什麼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也無不可。隻不過……隻不過……”
剛說到這裡,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