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一指鄭克爽,道:“這一部經收,我師父早就送了給他,你們問他要便是。”這時鄭克爽剛從地下爬起,還沒站穩,一名喇嘛撲過抓住他雙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聲響,外衫骨衣立時撕破,衣袋中的金銀珠寶掉了一地,卻哪裡有什麼經書?韋小寶叫道:“鄭公子,你這部經書藏到哪裡去啦?跟他們說了罷,那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鄭克爽怒極,大聲道:“我沒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打得他險些暈去,喝道:“你說不說?”跟著又是一掌。韋小寶見他兩邊臉登時腫起,心中說不出痛快,叫道:“鄭公子,這帶這幾位佛爺去拿經書罷。我見你在那邊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經書?”
桑結喜道:“是了,小孩子說的,必是真話,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應道:“是!”又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從草堆中鑽了出來,叫道:“這小孩子專門說謊,你們彆信他的。這位公子從沒見過什麼經書。”
韋小寶回頭低聲道:“我是要救師太和你,讓鄭公子引開他們。”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鄭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韋小寶道:“師太和你的性命,比鄭公子要緊萬倍。”
桑結向抓住鄭克爽的喇嘛叫道:“彆打死了他。”轉頭道:“小尼姑,你出來,還有兩個娃娃,跟我們一起去取經書。”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救師父。你有種,就去跟這些喇嘛打上一架。”韋小寶心頭熱血上湧,心想:“你這樣瞧不起我,我就給這些惡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麼?”說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沒什麼,隻是救不了你和師太。倘若我贏了呢?”阿珂道:“哼,你轉世投胎,也贏不了。你打得贏一個喇嘛,我永遠服了你。”韋小寶道:“什麼打得贏一個?我不是已殺了一個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計殺的,那不算。”韋小寶道:“我打贏一個喇嘛,你就嫁給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說!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監,怎麼……怎麼……”韋小寶道:“小和尚可以還俗,小太監可以不做太監,總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阿珂急道:“師勻,你聽,在這當口,他還在不乾不淨的瞎說。”
白衣尼歎了口氣,心想當真形勢危急,隻好自絕脈而死,免得受喇嘛的淩辱,低聲道:“小寶,你伸手到草堆中來。”韋小寶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隻覺手掌中多了一個小紙包,聽得白衣尼低聲道:“這是經書所藏的地圖,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將來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經書,我大漢山河說不定便有光複之望。那可比一人的生命要緊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如此看重,這件要物不交給徒兒,反而交給自己,登時精神一振,突然間心中有了主意,當下不及細想,便大聲道:“我師父是當世高人,不願跟你們動手。你們派一人出來,先跟我比劃比劃,倘若打得贏我,我師姊才會出手。哼,哼!料你們也不悸,識相的,還是快快挾了尾巴逃走罷。”說著將那紙包揣入懷中。
五名喇嘛縱聲大笑。他們對白衣尼雖然頗為忌憚,這小孩子卻哪裡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隻須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個筋鬥,比劃個屁!”
韋小寶踏上一步,朗聲道:“好,就是你跟我來比。”回頭向阿珂道:“我打贏經後,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賴。”阿珂道:“你打不贏的,說什麼也不會贏。”韋小寶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為了要娶你做老婆,隻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幾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的?咱二人一對一的比,你放心,我師父決不出手。你那四個師兄弟,會不會幫你?”
桑結哈哈大笑,說道:“我們自然不幫。”韋小寶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們是否一擁而上,想倚多為勝?咱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們一起來,我可敵不過,我師父也隻好出手了。”桑結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幾名師弟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這尼姑使的是什麼武功,讓一名師弟先和這小孩單打獨鬥,看明白這尼姑的武功家數,實是大大有利,便道:“你們二人單打獨鬥就是,雙方誰也不許相幫。”韋小寶道:“有人幫了,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桑結道:“不錯。有人想幫,便是烏龜女兒王八蛋。”
桑結武功既高,又十分機靈,眼見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將“烏龜兒子王八蛋”說成了“烏龜女兒王八蛋”,以免對方反正做不成烏龜兒子,就此出手相助。韋小寶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結道:“你再走上幾步。”他見韋小寶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貼住他背心,暗傳功力,師弟便抵敵不住。
韋小寶道:“我們漢人光明正大,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豈有作弊之理?”白衣尼低聲道:“小寶,你贏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搶了馬逃走罷。”韋小寶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許。桑結見白衣尼再也無法暗中相助,便點了點頭。
那喇嘛也走上數步,和他相對而立,笑問:“怎樣比法?”韋小寶道:“文也可以,武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樣?武比又是怎樣?”韋小寶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為止。你打我的時候,我不能躲閃退讓,也不能出手招架,隻能直挺挺的站著,運起內勁,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時候,你也一樣。如是武比,那麼比兵刃也罷,比拳腳也罷,自然可以閃避招架,奔跑跳躍。”
桑結心想:“這頑童身子靈便,倘若跳來跳去,隻怕師弟一時打他不到。他有恃無恐,必有鬼計,多半他會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師弟追過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這小小拳頭,就是師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隻當搔癢。”用藏語叫道:“跟他文比,可彆打傷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數。”
韋小寶道:“你師兄害怕了,怕你打不過我,教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頭胡說八道。師哥見你可憐,叫我彆一拳便打死了你。諒你小小年紀,兵刃拳腳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這個便宜,咱們便文比罷。”
韋小寶道:“好!”挺起胸膛,雙手負在背後,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閃招架,不算英雄好漢。”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說著學他的樣,也是雙手負在背後,挺出了胸膛。他比韋小寶雖足高了一個頭有餘,臉上笑嘻嘻地,全不以這小頑童為意。韋小寶左手拳頭伸出,剛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五名喇嘛見了他的小拳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韋小寶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過失意,生怕他得異人傳授,內力有獨到之處,當下將一股內力,都運上了小腹。韋小寶左手衣袖突然拂出,拳頭藏在袖中,無聲無息的在他左邊胸口打了一拳。桑結等見這一拳如此無力,又都大笑。
笑聲未歇,卻見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現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撲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動。桑結等人大驚,一齊奔出。韋小寶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誰過來就是烏龜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時止步,隻見那喇嘛仍是不動,不是閉氣重傷,便已死去。四人張大了嘴,驚駭無已,都說不出話來。韋小寶雙手拳頭高舉過頂,說道:“我師父教我的這門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況一個小小喇嘛?哪一個不服,再來嘗嘗滋味!”低聲道:“阿珂老婆,你賴不了罷?”
阿珂見他這等輕描淡寫的一拳,居然便將這武功高強,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是訝異之極,聽了他的話,竟然忘了斥責。韋小寶笑道:“哈哈,你答應了,乖老婆。”阿珂怒道:“沒有。”韋小寶道:“你又耍賴,不是英雄好漢。”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樣了?”白衣尼卻看到韋小寶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滲出鮮血,搖晃幾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間,已知韋小寶袖中暗藏匕首,其實並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對準了對方心臟戳了一劍。這匕首鋒利絕倫,彆說戳在人身,便是鋼鐵,也戳了進去。韋小形容詞先有左手拳頭比一比,讓人瞧見他使用拳頭,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雙拳高舉,旁人更是絕無懷疑。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不聞回音,一時驚疑難決。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頭,就算你拳法高明,卻怎地?佛爺來你比刀法。”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內功拳勁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比兵刃相鬥他的拳勁便無用處。
韋小寶道:“比刀法也可以,過來罷!”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種的便過來。”韋小寶道:“你有種,你過來!”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韋小寶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三步,戒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上盤,隻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韋小寶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哪裡肯信,仍是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叫道:“快拔刀!”韋小寶笑道:“我練成了‘金剛門’的護頭神功,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砍了你自己的光頭。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免得你上當。”那喇嘛將信將疑,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韋小寶道:“你武功太低,我決不還手就是。不過你隻能砍我的頭,可有能斬我胸口。我年紀小,胸口的護體神功還沒練成,你一刀斬在我胸口,非條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問道:“你的腦袋當真不怕刀砍?”韋小寶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頭發越練越短,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練成。等到頭發練得一根都沒有,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頭發剃得精光,這時長起還不過一寸多長。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辮子,似他這般頭上隻長一寸頭發,確是世間所無。至於頭發越練越短,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見到吳應熊那些“金頂門”隨從的情景。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幾分,又知武功中確有個“金頂門”,鐵頭功夫十分厲害,說道:“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韋小寶道:“我勸你還是彆試的好,這一刀反彈過來,你的吃飯家夥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著彆動,我要砍你!”說著舉起了戒刀。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彆說腦袋一分為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隻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彆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這時自己的生死,隻在喇嘛一念之間,然而是輸是贏,也不過和擲骰子一般無異,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倘若不賭,這喇嘛提刀亂砍,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想到這裡,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又是誰英雄些?他媽的,你敢不敢站在這裡,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
桑結用藏語叫道:“這小鬼甚是邪門,彆砍他腦袋頸項。”
韋小寶道:“他說什麼?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是不是?你們陰險狡猾,說過了話不算數,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師兄我彆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腦袋吹成兩半。”這“半”字一出口,一刀從半空中砍半下來。
韋小寶隻嚇得魂飛天外,滿腔英雄氣概,霎時間不知去向,急忙縮頭,暗叫:“我命體矣!”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已然變招,戒刀轉了半個圈子,化成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內,撲的一聲,砍在他背上。這一刀勁力極大,韋小寶背上劇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懷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叫道:“啊喲,啊喲,你說話不算數!”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將過來,正好砍在自己臉上,蜷縮成一團,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本盼他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寶衣護身,不會喪命,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將自己推入他懷中,正好乘機用匕首戳他幾劍,隻是在對方胯下爬出,未名太過狼狽,臨危逃命,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師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練成啦,你瞧,咳,咳……這一刀反彈過去,殺死了他,妙極,妙極!”其實戒刀反彈,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隻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隻嚇得縱出數丈之外,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韋小寶有護身寶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這一次倒也不以為奇,但竟敢有腦袋試刀,不禁佩服他的膽氣。隻是韋小寶剛才嚇得這一嚇隻得尿水長流,褲襠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卻是夜班也不知道了。那喇嘛本刀勁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白衣尼道:“快給他服‘雪參玉蟾丸’。”阿珂向韋小寶道:“藥丸呢?”韋小寶道:“在我懷裡,我可活不了啦。”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取出一顆丸藥,塞上塞子,將玉瓶放回他懷中,說道:“快吃了罷!”韋小寶伸手去接,卻假裝提不起來。阿珂無奈,隻得送入他嘴裡。韋小寶見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藥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縮手,卻已給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韋小寶大聲道:“師父,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講好砍我的頭,卻砍我背心。現下還剩下三個,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將他們都打死了罷!”桑結等聽了,又退了幾步。三喇嘛商議了幾句,取出火折,點燃幾束麥杆,向草堆擲將過來。起初三束草落在空中,桑結又點了一束,奔前數丈,使勁擲回,雙手虛拍護身,以防韋小寶使“神拳”襲擊,隨即飛身退回。草堆一遇著火,立即便燒了起來。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當下不及細看,道:“阿珂,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我擋住這些喇嘛。”向桑結走上兩步,叫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不怕小爺的‘隔山打牛神拳’,”護頭金頂神功’。桑結,你是頭腦,快上業吃小爺兩拳。”
桑結甚是持重,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但想到經書要緊,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倘若就此罷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若非受傷,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機,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隻是他武功怪異,中人立斃,一時遲疑不決。韋小寶一轉頭,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過頭來,叫道:“你不敢跟你比武,老子要過來殺了人,你們還不逃走?”這句放話可露出馬腳,桑結心想:“你真有本事殺我,何不就此衝過來?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陣獰笑,雙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響,走上兩步。
韋小寶暗叫:“糟糕。這一次卻用什麼詭計殺他?”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即將燒到身上,尋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一彎腰,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隻手掌拿了過來。放入懷中,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便大聲叫道:“這裡太熱,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種的,就到那邊去比比。”說著轉身奔向山洞,鑽了進去。隻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這山洞其實隻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並無可資躲避之處,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腳,絕無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著三丈站定。桑結叫道:“你們已走上絕路,無路可逃。拿火把來。”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杆,交在他手中。
韋小寶道:“很好,你快將火丟過來,且看燒不燒死我們。那部《四十二章經》燒起來倒隻怕快得很。”桑結高舉火束,正要擲入洞,聽他這麼說,覺得此話不錯,要燒死三人,那部經書卻也毀了。便擲下火把,叫道:“快把經書交出來,佛爺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路。”韋小寶道:“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我師父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桑結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陣濃煙隨風卷入洞中,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流淚,大咳起來。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卻不受嗆。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
韋小寶道:“師太,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便了他們,先來緩……緩將之計。”阿珂道:“緩兵之計。”他們又不是兵。”阿珂連聲咳嗽,無法跟隊爭辯。白衣尼道:“也好。”將經書交了給他。
韋小寶大聲道:“經書這裡倒有一部,我拋出來了。拋在火裡燒了,可不關我事。”
桑結聽他答應交出經書,心中大喜,怕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當即拾起幾塊大石,拋在火束上。他勁力既大,投擲又準,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
韋小寶見他擲大石的勁力,不由得吃驚,心想:“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經書卻砸不壞。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
桑結叫道:“快將經書拋出來。”
韋小寶道:“很好,很好!我師父說,你們想讀經書,是佛門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一麵說,一麵抽出匕首,將呼音巴的手掌世成數塊,放在經書上,從懷中取出那瓶“化屍粉”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讓她們見到,大聲道:“我師父說,這部《四十二章經》,是從北京皇宮取出來的,十分寶貴。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參詳出來之後,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頭兒……”他說話之時,斷掌漸漸化為黃水,滲入經書。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從皇宮得來,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時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雲雲,顯非實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口中便胡亂敷衍,說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韋小寶道:“我師父讀了以後,想不出其中秘密,現下把這經書給你,請你好好想想。倘若發見了其中的秘密,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尼姑庵,可不許自麼,隻興旺你們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結笑道:“自然答允,請你師父放心好啦。”韋小寶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請你們交到五台山清涼寺。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一個交一個,總之要找到經書的秘密為止。”桑結道:“好啦,我必定辦到。”心道:“這尼姑隻道經書的秘密和佛法有關,幸虧她不明真相,否則怎肯輕易交出?哼,得了經書之後,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韋小寶又道:“我師父說,你念完這部《四十二章經》後,如果民慕佛法,還想再念,你可以再來找她老人家,我們還有金剛經,法華經,心經,大般若經,小般若經,長阿含經,短阿含經,不長不短中阿含經,老阿含經,少阿含經……”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桑結不耐煩起來,卻又不敢徑自過去強搶,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隻得隨口敷衍,說道:“是了,我念完這部經後,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儘,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處,當即除下鞋套在手上,拿起經書拋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經》來了。”桑結大喜,縱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這經書十分寶貴,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詐?隻怕他乘我去拿經書,便即發射暗器。”一遲疑間,兩名喇嘛將經書拾起,說道:“師兄,是不是這部經書?”桑結道:“到那邊細看,彆要上當,弄到一部假經。”兩名喇嘛道:“是。師兄想得周到,可彆讓他們蒙騙過去。”
三人退出數丈,忙不迭的打開書函,翻閱起來。桑結道:“經書濕了,慢慢的翻,彆弄破了紙頁。瞧樣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說果然一模一樣。”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師兄,正是這部經書。”
韋小寶聽他們大聲說話,雖然不懂藏語,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卻也聽得出來,叫道:“喂喂,你們臉上怎麼有蜈蚣?”兩名喇嘛一驚,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沒有什麼蜈蚣昆蟲,罵道:“小頑童就愛胡說。”桑結修為甚深,頗有定力,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早爬動,便不上他當,隻是凝神翻閱經書。韋小寶又叫道:“啊喲,啊喲,十幾隻蠍子鑽進他們衣領去了。”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一人道:“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心有不甘,說些怪話來騙人。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可不能此饒他性命。”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伸手去搔了幾把,隻搔得幾下,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下。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一時也不在意,過得半晌,竟然癢得難以忍耐,提起一看,隻見十根手指尖都在滲出黃水。三人齊聲叫道:“奇怪,那是什麼東西?”兩名喇嘛隻覺臉上也大癢起來,當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癢,又過片刻,臉上也滲出黃水來。桑結突然省悟,叫道:“啊喲,不好,經書上有毒!”使力將經書拋在地下,隻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大驚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一條條都是血痕。
韋小寶從海天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最是厲害不過,倘若沾在完好肌膚之上,那是絕無害處,但隻須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黃水,腐蝕性極強,化爛血肉,又成為黃水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這化屍粉遇血成毒,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最初傳自西域,據傳為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係十十餘種毒蛇、毒蟲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後便不必再製,隻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乾,便成化屍粉了。兩名喇嘛搔臉見血,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登時大聲號叫,又痛又癢,摔倒在地,不住打滾。桑結幸沒在臉上搔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當即脫下外衣,裹起經書,挾在脅下,飛奔而去,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舉頭在岩石上亂撞,撞得幾下,便雙雙暈去。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都是驚訝無已。韋小寶隻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際,隻好一試,居然一舉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隻斷掌作為引子,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卻一無用處了。他本來隻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豈知竟成成此大功。他見桑結遠去,兩名喇嘛暈倒,忙從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劍。奔到臨近,隻見兩名喇嘛臉上已然腐爛見骨,不用自己動手,不多時便會化成兩灘黃水。當下走到鄭克爽身邊,笑道:“鄭公子,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你要不要嘗嘗滋味?”
鄭克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聽韋小寶這麼一說,大吃一驚,向後急縱,握拳護身,叫道:“你……你彆過來!”阿珂從山洞中出來,對韋小寶怒道:“你……你想乾什麼?”韋小寶笑道:“我嚇嚇他的,要你擔什麼心?”阿珂怒道:“不許你嚇人!”韋小寶道:“你握嚇壞了他麼?”阿珂道:“好端端的乾什麼嚇人?”韋小寶招招手道:“你過來看。”阿珂道:“我不看。”嘴裡這樣說,還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尖聲叫了出來,隻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爛去,隻剩下滿臉白骨,四個窟窿,但頭發、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世上自有生人以來,隻怕從未有過如此兩張可怖的臉孔。阿珂一陣暈眩,向後便倒。韋小寶忙伸手扶住,叫道:“彆怕,彆怕!”阿珂又是一陣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氣道:“師父,師父,他……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白衣尼緩緩站起,阿珂扶著她走到兩名喇嘛身旁,自己卻閉住眼不敢再看。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長歎,抬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沉,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的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山,儘屬胡虜,若要複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