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出了答案。
我沒有再去遮掩雙眼,而是站在井口正上方,默默注視著這口深不見底的幽淵,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
井水中倒映著兩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我和祂。
隻不過……是一甲子前的祂。
聖光在井水中蕩漾,讓人無法直視。
原來當年的我,並沒有看錯。
祂說的沒錯,這口大月井,可以倒映人心中最大的欲望。
重活一次。
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活下去。
準確來說,在祂身邊活下去,陪伴在祂的身旁,長長久久,直至永遠。
我挪開目光,這一世的祂,失去記憶,變得目盲,變得落魄,平凡,遠沒了當年的聖潔麵容。
可重新低頭。
井中的祂依舊散發著令人心生敬畏的光芒。
數十年過去了,祂已經變成了她。
但她……還是祂。
“我看見了‘我們’。”
我對祂開口,聲音很滿足:“放心,我會陪你渡過這漫長的一生。”
書上說,所有人迎來新生之時,都會對最先接觸的生靈感到信賴。
書上沒騙人。
我是這樣,祂也如此。
這個回答讓祂很滿意,隻是接下來祂的問題,讓我久久無法釋懷。
祂問了我一個問題。
一個讓我用一生,都無法解答的問題。
祂問我,祂是誰。
祂是誰?
我感到了一陣無力。
我足足花費了數十年陪伴,追隨,卻連如此簡單的問題都無法答出……這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也超出了我的認知。
這數十年來。
我連祂的名字都不知道。
祂似乎……也不知道。
這一世,我決定給祂取一個名字。
“伱是‘青鯉’。”
“青鯉?”
祂對這個名字感到困惑,以及陌生。
“嗯……青鯉。”
我認真注視著大月井,緩緩說道:“書上說,這是一種滅亡很久的生靈,在小溪,小河,任何地方,都可能會出現。”
“已經……滅亡了嗎?”
她有些遺憾,問道:“如果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為什麼會滅亡?”
我盯著搖曳金光的井水,沉默了許久。
之所以會給她起這個名字。
隻是因為……
我在井水之中,看到了一尾青鯉,這是象征著人心深處虛無欲望的幻夢,這裡出現的一切,都不需要原因。
猶豫了很久之後。
我告訴她:“或許書上說的都是假的,青鯉還沒有死,青鯉還活著。”
“青鯉是個好名字。”
她抱著膝蓋,蹲在井水前,靜靜看著那搖曳的水波。
哪怕她看不見。
她依舊認真地看著。
我開始感到後悔……後悔的不是給她取這個名字。
而是當年。
我沒有問祂,在這口井中看到了什麼。
如果我當年大膽一些,多看一眼,多問兩句。
如今。
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
隻可惜……
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
第二世的日子,比第一世要更“有趣”,祂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褪去了一切輝光之後,祂成為了青鯉,成為了我可以隨意觸碰的凡俗,我有無數次動念,想要將真相告訴青鯉。
但我畏懼祂的憤怒,也畏懼自己的內心。
書上說。
青鯉躍過龍門,便會化為真龍。
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聖光披落,浩蕩垂降。
她掙脫凡俗桎梏,重新以神靈之身,找回記憶,洗滌魂靈,睜開困頓之眼。
這一天到來。
大概,就是井水幻夢破碎的時日。
因為我自私,我膽怯,我貪戀,我求存……
所以我隱匿,我畏縮,我躲藏,我欺騙……
我竟然就這麼過了一甲子。
比起她恢複神靈之身,更讓我感到恐懼的是,她沒有恢複,反而變得更加衰落,第三世的她雖然不再目盲,卻變成了啞巴。
這一次,我開始感到害怕了。
我走遍古國,查遍古籍,發現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天人五衰”。
原來神也會死。
傳聞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在接近隕落之時,會失去記憶,會變得殘缺。
古籍中所記載的那些跡象,都與青鯉相互對應,完美契合。
比起聖光浩蕩垂降,更讓我畏懼的是。
因為私欲,貪戀,占有……
導致聖光淹沒,就此熄滅。
在大月國因為幸運,而在虛空中降生的離魅,通常隻能活上三年五載。
而我活了這麼久……
大概隻有一個原因,我陪在了她的身邊。
這世上的“神眷”是有限的,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部分的“神眷”。
正如我先前所說。
神眷有限。
這世上的殘缺不幸一樁接著一樁,降落在了她的身上,連續兩世,都是如此……
不論我如何想要苟且。
都必須要做出決斷了。
這一生,我已經走了很遠,我想要在生命終點來臨之前,再帶她去一次大月井。
隻是。
我還想再多活那麼一小段時間……
上一世的她告訴我,她想要活得熱鬨一些,於是我決定在“壽命終了”之前,帶著青鯉,找一條靜謐的小巷。
我要教她認識很多很多的字。
我要帶她走很多很多的路。
等我快要死了。
我便帶她,再去一次大月井。
如果這一次,我們可以順利抵達的話……
我要問問她。
她在井裡,看見了什麼。
……
……
隻可惜。
這世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如果。
離魅的魂,聚得很慢,散得卻很快。
神眷終有儘時——
當我想要再度跋涉之時,我已經無法行路,隻能坐在輪椅之上,困於囹圄之中。
我應該,恐怕,很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不過。
小巷最近來了一位年輕的“外來者”。
那個少年姓謝,是個實實在在的人。
不知為何,我瞧見他,總覺得親切……
離魅是活過第二世的“人”。
這少年說話行事,都透露著一股老成,不像是少年。
不過,真正吸引我的。
是這少年的魂靈。
第一世時的祂,曾教過我,如何看清一個人的靈魂。
我看這少年,與這大月國的諸多離魅,都很相似。
大月國的離魅,魂魄雖然殘缺,卻因亡國之恨,未能放下。
這少年的魂靈,一樣散發著殘缺的“美感”。
他的魂靈深處,有一根弦,死死繃著。
我猜,這大概是一個很有執念的人。
如果有朝一日,我無法繼續這段旅程,一定要找一個很可靠的人,送青鯉去大月井。
……
……
【“可惜。”】
【“可惜。”】
【“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
【“我應該拜托謝真,千萬記得,問一問青鯉……在大月井中看見了什麼。”】
【“我應該求求謝真,若有餘力,煩請將傻乎乎的木牛,連同那些離魅,也一並帶離此地。”】
【“我應該……”】
【“我應該在當年,就把所有遺憾,儘數了結。”】
老人坐在輪椅之上。
她雖然睜著雙眼,但卻什麼都看不見,鮮血不斷從眼眶流淌而出,所有景象都已經模糊。
萬千念頭。
在一刹那流轉,彙聚。
而後破碎。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這響徹鐵鎖巷的轟鳴,足以摧毀一切的巨響,在此刻卻顯得啞然而沉默,仿佛時間短暫停頓了一下。
一下之後。
她的世界在瞬間迎來破滅,天地並沒有變得漆黑,相反,無數聖潔輝光將她淹沒。
滾滾洪流,將她吞噬。
從虛空中來,向虛空中去。
或許死去,就是這樣的——
死去之後,沒有痛苦,沒有遺憾,沒有後悔。
可下一刻。
寂滅的世界,忽然重新有了聲音。
“沙沙沙沙……”
是風吹的聲音。
她仿佛回到了若乾年前的那一日,成為了那個雙手抹過雙眼的孩童,這一刻的她不再膽怯,在青芒籠罩的破碎記憶之中,小心翼翼挪開手掌,長久注視著井水中搖曳的金芒,以及相互依偎的兩道身影。
珊蠻一下子怔住了。
她淚流滿麵抬起頭,死死咬住顫抖嘴唇,生怕發出一絲聲音,打破這份幻夢。
那個遙遠的祂,此刻近在咫尺,就站在她的身旁。
在聖光籠罩之中,依舊是那麼聖潔,令人心神搖曳,渾然如夢。
隔著一百二十一載。
再相遇,如同初逢。
……
……
(大家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