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樓。
萬丈青天籠罩之下,有裂帛聲響起。
祁烈死死攥住金光編織的長劍。
他發出一道低沉悶哼,十年前北海墜落的沉屙,迸發出刺眼輝光,仿佛要將他拽入當年的漩渦之中……
金鼇峰的執法法袍在這一刻被天命與劍氣摧毀。
衣袖寸寸破裂。
最終祁烈沒能抓住這把劍,天命金線斷裂,他向後退去,跌坐在地。
“……”
祁烈怔怔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蕭索。
“你師兄和其他人不一樣。”
陳鏡玄緩緩來到祁烈身前,伸出一隻手。
祁烈並沒有回應。
他隻是不甘地凝視著那金線破碎的方向,喃喃說道:“渾圓儀囊括大褚王朝萬千生靈……”
“但總有例外。”
陳鏡玄平靜道:“謝玄衣就是那個例外。即便是執掌渾圓儀的我,亦不能看清他的‘命數’。剛剛你也試過了,北海發生的事情,是一團巨大的迷霧,想要看清迷霧後的真相,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甚至……付出代價,亦不能成功。
祁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過了很久。
他仰起頭來,迷茫問道:“倘若我剛剛沒有鬆手呢?”
那把飛劍,不斷下墜,墜向北海最深處。
如果自己不鬆手。
是不是可以隨著飛劍一同下墜……看到最深處發生的事情?
“謝玄衣的天命不可直視。”
陳鏡玄搖了搖頭,遺憾說道:“如果偏要直視,隻會瞎了雙眼。”
……
……
梵音林的枯葉簌簌落下,雨水拍打地麵,顯得嘈雜淒厲。
法厲簸坐在泥濘之中,佛門修行者平日裡主修定力,忍受痛苦的能力極強,可此刻他卻止不住哀嚎,潺潺鮮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滲過雙眼,溢過掌背……謝玄衣微微皺眉,有些不解地看著這一幕。
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梵音林神念對碰的畫麵,此刻在謝玄衣腦海裡緩慢回放。
很快就有風聲響起。
負責看守大普渡寺門口的法嚴,第一時間感受到了梵音林的異樣。
隻是數息功夫,法嚴便趕到了這裡。
梵音林堆滿枯葉。
老僧簸坐,鮮血蔓延,淌到袈裟之上,淌入泥坑之中。
“師弟!!”
法嚴怔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好幾位年輕僧人,也聽到了梵音林中的哀嚎,他們想要上前查看,都被法嚴喝聲攔住,不得入內。
“師……兄……”
法厲聲音沙啞,鬆開捂住麵頰的雙手,慌亂探索著。
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掌,滿是鮮血。
此刻法厲的麵容,恐怖到了極致。
他臉上覆滿猩紅之色,眼眶一片空洞,鮮血還在流淌,熱氣從眼眶之中升騰彌漫,仿佛被火藥灼燒一般……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法嚴連忙來到師弟身旁,蹲下身子,將其攬入懷中,以大袖替他擦拭麵頰,連忙施展術法,想要替其療傷……但青燦輝光凝聚落在法厲眼眶之中,猶如被深淵吸取,源源不斷落入,絲毫不見好轉。
自己師弟……徹底瞎了。
法嚴看著這一幕,心疼到了極點,他望向一旁的謝真,還未開口說些什麼。
法厲用力握住了師兄的手掌,嘶啞說道:“師兄,不管他的事,不要責怪他,是我……都怪我……”
法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過了片刻。
他哀聲道:“師弟,這是怎麼了?”
“我……違了戒律。”
法厲聲音顫抖,斷斷續續開口,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梵音林……乃是為佛門有緣人設下的福地……丈量神海,聆聽天命,本該點到為止……法厲僭越界限,妄圖窺伺謝施主的命數,遭受此劫,乃是咎由自取……”
這一番話說出,梵音林蕭蕭落葉,儘皆蕩出輕輕的悲鳴。
謝玄衣沉默丟下那根竹條。
事實上。
他也未曾想過,今日會出現這樣一樁意外。
梵音林的考驗,乃是一場關於“神魂”的造化。對於大褚年輕人而言,闖過梵音林,神魂心境便會更上一層樓,即便遭遇了意外,無法抵抗梵音入侵,同樣也會被法厲出手救下……
妙真帶著使團西渡至此,開壇講道,其實不過為了招攬氣運。
妙真的手段很高明。
隻要踏入大普渡寺,便算是佛門的有緣之人,無論能不能闖過梵音林,都會得到一份造化。
以造化換氣運,這很公平,梵音寺不會沾染因果。
佛國的金光陣,梵音林,其實都是為有緣人準備的“福地”。
唯一的變數。
便是有人,不需要這份福緣——
在謝玄衣出現之前。
這份變數,其實就是鈞山。
倘若鈞山真人來到大普渡寺,那麼金光陣,梵音林,銅人牆,乃至最終的金身塔,都不會對其有一絲一毫的阻攔。
這位前世已經修至陽神之境的大修行者。
完全有資格,直登金身塔頂,與佛子妙真正麵對決。
但可惜,今日鈞山未至。
法厲錯誤地高估了自己,也錯誤地低估了謝玄衣。
“法嚴。”
梵音林中,響起一道冷漠威嚴的喝令之聲。
摟著師弟的老僧,抬起頭來,目光越過密林,望向紅山山頂,那聚集金光的塔尖位置。
俯瞰眾生的佛子,凝視著梵音林,緩緩說道:“……回你的金光陣中。”
法嚴不為所動,他與站在最高點的佛子對視,神色流露出不解。
“師兄……”
便在此時,法厲的聲音響起。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忍著劇痛,溫聲開口:“師兄,我無恙……一飲一啄,皆有天定。今日之事,你切莫怪罪謝施主,也切莫做出傻事。”
說罷。
法厲緩緩調整方向,對不遠處的黑衣少年行了一禮。
“謝施主。”
法厲沙啞說道:“前麵是銅人牆,還請繼續前行。越過銅人牆,佛子大人就在金身塔中等你。”
“……”
謝玄衣緩緩還了一禮。
他望著法嚴,後者隻是垂眸替師弟不斷擦拭麵頰上的鮮血。
這一刻,謝玄衣明白了哪裡“不對”——
就在先前,法厲神念觸碰自己劍意的那一刹。
謝玄衣感受到了一股不禮貌的神識……這股神識就像是一隻無形大手,在背後推了法厲一把,於是就有了現在的畫麵。
這隻手,來自於紅山。
準確來說,來自於今日籠罩大普渡寺的“佛國”。
謝玄衣緩緩抬起頭來。
他望著金身塔方向。
那裡站著一道持握金杖,衣衫翻飛的高大身影。
風雨傾注,那身影巍峨如山。
……
……
“小山主終於出來了!”
紅山山頂。
金簡鋪開,倒映出第三關銅人牆的畫麵,以客人身份觀看大普渡寺好戲的諸人,紛紛屏息仰首。
終於。
梵音林儘頭,走出了一道黑衣蕭瑟的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