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一句很不負責任的話。
他是很瀟灑。
十年前,負劍而行,去往天下四方。
純陽師尊替他攬下了絕大多數的爛攤子……
他之所以可以肆意妄為,便是因為背後有趙純陽這麼一位好師父。
天下很大。
總要有人站起來。
而身為書樓監天者的陳鏡玄,便是這麼一個人。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一位挑擔人?
謝玄衣回想當年那些意氣之爭,常常感到愧疚。
倘若自己早些時候明白,摘下劍魁之後,他未來會是蓮花峰主,會是大穗劍宮新任掌教,那麼他還會結下那麼多仇家麼?
念及至此。
謝玄衣輕歎道:“你的日子,比大多數人想得還要難。”
國師不好當。
“……都一樣。”
陳鏡玄也下意識給了一句回應。
這並不是一句好回複。
向來深思熟慮的小國師,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放在其他時候,其他地方,麵對其他人,他怎麼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言。
隻是如今彆苑紅亭,隻有兩人獨處。
這段時日。
又早已卸下了防備。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我的意思是……”
陳鏡玄反應很快,連忙解釋道:“這些年,漂泊在外,作為謝玄衣的弟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
“我知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我知道。”
謝玄衣看著眼前的小國師。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如此複雜?”
嘶啦。
紅亭裡響起了很輕的一道裂聲,謝玄衣伸出手掌,緩慢將麵具撕開一條縫隙,他摘下了陳鏡玄贈給自己的眾生相,選擇以真實麵容,來麵對自己這位神交多年的摯友。
陳鏡玄沒有料到會有這麼一出。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黑衣少年,紅亭外殘留堆落在地的霜雪,被風卷得飛了起來,落在他肩頭,也落在謝玄衣的發梢。
殘雪翻飛,圍繞著這張風采卓然的年輕麵孔。
與玉珠鎮剛剛新生那會不同。
如今的謝玄衣,晉升洞天圓滿,參悟生滅兩條道則,他的眼中已沒了病態,神色也不再蒼白。
這張麵孔,比起當年,要更加淩厲,也要更加穩重。
“你……”
陳鏡玄神色震撼。
過了片刻,他深吸口氣,將神色緩緩平複下來,眼中出現了些許無奈:“既然你知我知,又何必真容相見?”
“還記得我先前說的話嗎?”
“就這麼活著,實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謝玄衣淡淡道:“就連褚因都可以在這裡卸下偽裝……我卻還要帶著眾生相,連和你說話,都要掂量考量……”
陳鏡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的?
謝玄衣不清楚。
或許以陳鏡玄的智慧,早在青州亂變之時,便覺察到了不對。
不過。
小國師從未說過什麼。
他給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
如意令,眾生相,陳府,春風野草,以及書樓暗子的身份……
從陳鏡玄手中遞出的每一樣物件,都是沉甸甸的。
名義上,是交給摯友之後。
實際上,小國師為自己操碎了心。
“……嗬。”
陳鏡玄揉著眉心,不由輕輕笑了一聲。
他回想著先前的對話,這世上有些時候的確存在著一些有趣的巧合。
一句話,對應著三個人的處境。
今日。
他和謝玄衣在紅亭相見。
他攤牌了。
謝玄衣也攤牌了。
一個想要推倒聖後,以國師之名,行逆臣之事,在大褚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熾烈浪潮。
另外一個,則是刺殺前朝皇帝的重罪之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個看起來行事風格完全不同的人,其實是一路人。
“玄衣兄。”
陳鏡玄神色複雜,已經極少有事情,能讓他出現震撼之色了。
他坦誠說道:“我本以為,如今日這般的相見,要等很久……”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想的發展。”
謝玄衣自嘲一笑,道:“那麼你再聽到我的消息,那麼大概是第二次北海剿殺。”
“不……”
陳鏡玄搖了搖頭:“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上演第二次。”
十年前。
他能力尚且弱小。
北海剿殺發生得太突然,他被困在皇城,哪裡也去不了,什麼都幫不上。
可這一次,則不一樣了。
他不會讓謝玄衣“孤立無援”,再次陷入必死境地。
“這話說的……”
謝玄衣心頭一暖,他輕吸一口氣,下意識挺直脊梁,平靜說道:“我也不會讓這種事情上演第二次。”
要想修行,需先修心。
選擇與陳鏡玄坦誠相見之後,謝玄衣此刻心湖澄澈,猶如明鏡。
懸於心湖之上的一線陰霾,就此抹去。
藏藏躲躲,拐彎抹角。
這不是他的道。
“離開這裡之後,你還是要戴好‘眾生相’。”
陳鏡玄深吸一口氣,認真叮囑:“玄衣兄,我知曉你劍心通明,進境飛快,如今已是洞天無敵,隨時可入陰神之境……但有些事情,不是陰神能夠解決的。即便你完成了晉升,也很難處理那些麻煩。”
“我知道。”
謝玄衣點了點頭,沉聲開口:“接下來的使團東遊,我會想辦法完成晉升……即便你以方圓坊大坊主的身份,替我遮掩了‘轉世’,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很清楚。
時間越長,懷疑的人越多。
自己的身份,總有一天,要昭告天下。
到那一天。
會有無數麻煩找上門來。
“不錯。”
陳鏡玄好奇問道:“玄衣兄,如今知曉你真身的人,一共有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