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下了很大的雨。
江寧也起了很大的火。
自從那艘停靠在褚離邊境的紫青寶船,逆江而上,駛入江寧,這座太平甲子有餘的富饒之地便不再太平。
一夜之間,江寧王謝誌遂私通離國,出賣褚國使者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上至耄耋老婦,下至黃毛稚童,幾乎都知道了梵音寺使團遭受襲擊的前因後果,京都邸報加急印刷了數十萬份,方圓坊全力運轉,短短十數個時辰,便讓所有人都知道了“江寧王府”與納蘭玄策之間的秘密關係。
往前數三百年。
曇鸞聖僧西渡,以自身血肉搭建褚離兩國之間的“太平”橋梁。
自那時起,兩國仇怨逐漸消解,互通有無,貿易來往。
但近一甲子。
褚離邊境不再太平。
江寧富足,乾州豐饒,兩塊郡地常常被拿來一起比較。如今江寧王與離國國師合作,這消息一出,整個江寧都炸開了鍋。
進諫如雪花,紛紛湧入皇城。
隻可惜。
仁壽宮大陣高築。
漫天大雪,落不進分毫。
……
……
書樓金線交錯,光線明滅。
褚因身著黑金常服,脫去鞋履,赤足站在寬大書架之前,【渾圓儀】散發的金光,鋪滿書樓,唯獨此處,一片黯淡。
她可以卸下偽裝,做回自己的地方並不多。
父親十年前修築的“風花雪苑”是一處。
有先生坐鎮的書樓,便是另外一處。
隻此二處。
若是去了其他地方,要見秘客,便要麻煩雪主,動用洞天之力,將【紅亭】帶著。
褚因摘了發簪,甩開長發。
大褚貴族,講究身份禮儀,無論男女,儘皆需要蓄發,褚因本想將長發削去,但奈何身為天子,順握皇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並沒有削發的權力,更沒有當眾摘下發簪,拋散頭發的自由。
這頭長發卸開之後,已經快要垂地。
她從書架上選了本書,靜靜看了起來,今日清閒,無人打擾。
先生坐在青玉案前處理公務,她便正好融入書樓陰翳之中,成為裡一片無人問津的幽影……這樣的日子,一年罕見一次,褚因有時候羨慕那些“書樓暗子”,那些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成為影子。
先生不讓她和外界接觸。
否則褚因很想攔住一個“暗探”,問問他們,成為影子的滋味是什麼樣的。
天下人都羨慕她。
她也羨慕天下人。
如果有可能,褚因不想當皇帝,她想離開太陽灑落的每一寸土地。
就像現在這樣。
站在陰暗中,無人察覺,無人問津,無人知曉。
至少在這一刻,她能感受到屬於自己的自由。
一個時辰之後。
青玉案那邊的公務處理完畢,其實陳鏡玄半刻鐘前便已經解決了這些瑣事……褚因藏在心底的那些心思,其實都被陳鏡玄看在眼裡。
隻可惜。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沒有選擇。
陳鏡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褚因在書樓裡,多休息片刻。
“啪。”
懸空竹簡一枚枚落下,陳鏡玄舉起茶盞,緩緩抿了一口。
另外一邊。
站在書架陰暗處的褚因,很是自覺地放下書籍,她從陰翳之中走出,長發盤起,衣冠齊整,神態平和而端莊。
“陛下。”
陳鏡玄主動開口,柔聲說道:“江寧的事情,比預想中還要順利。仁壽宮雖然目前沒有動靜,但再過些時日,她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褚因點了點頭。
她緩緩道:“孤都聽說了。這次江寧造勢,十分順遂……最重要的是,謝誌遂沒有反擊。”
應陳鏡玄的要求。
哪怕是單獨相處,她也要學會用“孤”自稱。
她與天下人不同。
她生來坐在皇座上,背負萬均重,有些事情,容不得她絲毫懈怠。
“謝誌遂向來善於隱忍。”
陳鏡玄微笑說道:“既然前陣子的大月國喪子之痛能忍,那麼這身罵名,他自然也能忍。他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勾結納蘭玄策的事情是真的,無論怎麼解釋,都無法逆轉。現在站出來,無論怎麼回擊,都是錯上加錯。”
這幾日,與江寧王府交好的幾座聖地,幾大世家,紛紛與之割席。
但……
這隻是表象。
所有人都在看仁壽宮的態度。
仁壽宮如果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麼誰又敢當真不給江寧王麵子?
“可惜。這大褚滿朝,何止一個謝誌遂?”
褚因低垂雙眼,微微有些自嘲。
她看得很清楚,此次江寧燃起的大火,看似洶湧,但實則蒼白。謝誌遂與納蘭玄策勾結,出賣褚國使臣,雖然四境議論紛紛……但垂坐幕後的大世家隻是“冷眼旁看”,這場出使,可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使團入離之前,發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皇城司”刺殺,尚未結案。
皇城司首座元繼謨,已經數十日沒有露麵了。
真正的大火,向來燃在無聲處。
所有人都在等。
等的,不僅僅是仁壽宮對於江寧王的處罰。
還有仁壽宮對“皇城司”首座的處置。
“這座朝堂,昏沉當年,積攢無數沉屙,想要一朝拔起,太難。”
陳鏡玄也垂下雙眼,喃喃道:“一點一點來,不急。”
“先生……”
褚因深吸一口氣。
她鼓起勇氣,認真說道:“聽說謝真平安從離國歸來了。”
“是。”
陳鏡玄點了點頭。
“我……”
褚因小心翼翼說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
陳鏡玄怔了一下。
他知道,褚因口中的“他”,並不是謝玄衣。
而是那個明明有著世上最深的血肉聯係,卻自出生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麵的弟弟。
陳鏡玄沉默了很久。
褚因看到了先生臉上的猶豫。
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也知道皇城如今局勢動蕩,經不起絲毫變數。
小家夥連忙更正:“沒關係的,先生……我可以等。”
“你已經等了許久了。”
陳鏡玄長長歎息一聲。
他眼中流露出不忍,緩緩道:“你們可以見一麵,但是隻有半柱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