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鳧山夜幕下,道袍稚童躺在竹椅上閉目假寐,南疆地界本來昏暗無光,但虎溪洞天外放之後,這座小山便成了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此刻姣姣月光灑落山頂,小竹樓披掛滿身銀輝,渾似仙境。
另外一座竹樓,本該打坐清修的長生齋弟子們,此刻有一些忍不住小聲嘀咕。
“我聽隔壁占腳山的弟子說,約定的蕩魔日期被推遲了……”
“我還聽說,這是謝真提議的。”
“嘖,這謝真再厲害,也不過和咱們一樣,十七八歲,說話能有幾斤分量?那些大人物們,總不會因為他的提議,決定耽誤此等大事吧?”
“嘿,你忘了師叔祖和謝真的關係麼?”
南疆蕩魔一事,本來十分嚴肅,但仁壽宮掌政之後,大褚朝堂荒廢,三大宗俯首稱臣,諸聖山世家尊者齊至……這般場麵加持之下,使得不少年輕修士根本沒把這場戰役當一回事。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除卻武嶽商儀這樣的聖子級天驕,此次蕩魔並非精銳儘出,各大宗門保留了未來即將成為中流砥柱的天才弟子,大宗門內等級製度森嚴,想要上位便需要足夠耀眼。
好不容易等到機會,有相當一部分年輕修士,在踏上寶船那一刻,便開始摩拳擦掌,等待大戰結束,斬獲功勳。
當然。
絕大多數參戰者還是冷靜的。
“噤聲!”
同樣盤膝坐在竹樓中修行的蘇洪,緩緩睜開雙眼。
他低聲嗬斥道:“你們這幫蠢貨,怎可背後腹誹師叔祖?”
“……”
身旁那位不小心說錯話的年輕弟子連忙閉嘴。
蘇洪有些緊張地望著竹樓外,隔著數十丈,姣姣月光照拂,那稚童閉目而眠,並沒有任何動作,讓人稍稍鬆了口氣,蘇洪壓低聲音道:“幸好師叔祖睡著在……千萬彆聽亂七八糟的人嚼舌根。謝真是何許人物,豈是我們能夠瞧不起的?人家再不濟,也是天驕榜首,天下年輕豪傑,儘皆低他一頭!”
年輕弟子撓了撓頭:“可是有許多人都說他不好。而且咱們和他關係也不太好,不是麼?”
“……”
蘇洪一時之間有些啞口無言。
因為這話說得一點沒錯。
秦千煉正在和兄長爭奪“家主之位”,已成水火之勢,誰也不會相讓,顯然是要分出一個勝負……雙方底牌幾乎已經悉數明出,秦百煌那邊站著書樓,而謝真與書樓又有多年交情。
於情於理,自己都犯不著替謝真說話。
“不是這個道理。非親非故,也不能隨意壞人清白。”
跟隨秦千煉修行過很長時間的小道士蘇洪輕歎一聲:“謝真殺了一尊紙人道魔頭,那魔頭奪舍了合歡宗使者……今兒這場會議,他本可不召開的。但若如此,其他幾座占腳山的接引使者萬一藏有邪祟,大戰爆發,該怎麼辦?”
今日這場會議發生的具體事情。
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
此刻在清鳧山竹樓道場,低聲討論的小道消息,不過也是從其他占腳山傳來的風聲,世上最可畏的便是“人心”,世人愛戴一個人時,便將其捧成太陽,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是光明皆是正義。可不喜歡這個人時,風聲裡傳來的每一句議論都是詆毀。
有很多人喜歡謝真。
也有很多人討厭謝真。
蘇洪沒見過謝真,但他估摸著自己不會太喜歡這位素未謀麵的天之驕子……因為他看出來了,師叔並不喜歡謝真,道門內部除卻玉清齋,其他幾位齋主都對這位大穗劍宮玄水洞天新主很有意見。
但蘇洪實在沒法昧著良心,將謝真說成十惡不赦的壞人。
至少在他看來,此次提議推遲蕩魔……謝真的動機是好的。
竹樓道場重新恢複了清寧。
蘇洪嗬斥一番之後,這些年輕弟子們乖乖收心,重新開始吐納呼吸。
清鳧山山腳,虎溪洞天月光能夠找到的儘頭。
一條小溪,蜿蜒曲折,最終彙聚在秦千煉腳下,一身白衣的年輕公子背負雙手,站在溪水畔,月光在他麵前灑落斑駁銀輝。
秦千煉沒有抬頭欣賞月色,而是低頭凝視著清湛溪水。
波光搖曳,將那張陰柔俊美的麵孔抖擻破碎。
秦千煉看著溪水中的“自己”,過了片刻,神色淡漠道:“我已經儘力了,推遲蕩魔……是十四位占腳山督官一同商儀後的結果。”
“……”
溪水中的那張麵容,抖擻破碎之後又重組。
依舊陰柔,依舊俊美。
隻不過多了些許病懨懨的氣息。
“我知道。”
溪水之中傳來一聲沉歎。
秦千煉灑落在溪水中的那道影子,開始自行拉長,一點點掠出虎溪洞天籠罩的範圍,最終在小溪對麵的陰翳之中,那陰翳如煙霧一般繚繞,緩緩重凝身軀,約莫十數息過去,陰翳那邊,多了一位單手杵著拐杖,披著黑羽大氅的幽暗身影。
“煙師兄還真是謹小慎微。”
秦千煉看著麵前身影,下意識皺了皺眉。
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這沾染邪祟氣息的身影,他還是忍不住有些厭惡。
秦千煉戲謔開口:“一尊【陰陽鏡】化身……至於這般小心麼?此次南下,除卻武謫仙,便也沒有其他陽神了。”
煙邪聽出了秦千煉話語間的譏諷之意。
他渾不在意地笑了笑:“事關重大,總要謹慎。況且……有個曾經修到陽神境的家夥跟在你身邊,總要小心些,不是麼?”
“鈞山?”
秦千煉回頭,望向小山頂。
月光最盛之地,虎溪洞天靈韻交彙,落在竹樓躺椅上,道袍稚童鼻息均勻,睡得安穩。
“鈞山真人如今隻有洞天境……”
秦千煉淡淡地說:“這座小山儘在我的神念掌控之中,我刻意來到山腳,便已算是避諱,你儘可現身,無需顧慮。”
對此煙邪隻是付之一笑,不予多言。
秦千煉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按理來說,謝真不該發現三大宗接引使者的異樣。”
煙邪站在陰翳之中,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沒有今日這一出,一切都該按照原定計劃前行……”
“這世上總要有一些變數。”
秦千煉對此倒是並不在意,他輕描淡寫地說:“皇族訊令裡的會議還在繼續,那些督官正在討論南疆之事推遲的具體時間,可能是推遲三天,也可能是五天。他們正在聯係仁壽宮,希望大褚可以派遣第二位陽神踏入疆域,用來確保蕩魔之事,不出意外。”
“你說得對,這世上總要有一些變數。可有些變數,不該出現,應該被抹除。”
煙邪搖了搖頭,柔聲說道:“我希望師弟儘快成為秦家家主……師弟應當也是這麼想的吧?”
“……”
秦千煉沉默。
“三天,五天,聽起來很短,不過彈指一刹……”
煙邪忽然抬起頭,笑著說:“但為了這一日,有些人已經謀劃許多年了。有些事情,一天都不該耽誤。”
“你準備怎麼做?”秦千煉平靜開口。
“我要離開一趟,你先穩住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