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碩回到了位於禦史寺後的家中。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他的家。
宅院是朝廷的,隻不過駐守期間可以給他住罷了。
屯駐期滿,率軍返回汴梁時,此宅還要騰出來,留給下一任。
他家裡本來沒幾個人,就二子二女,外加十餘老仆罷了——都是太原鄉黨。
不過這兩年多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從東海那邊過來的,使得張府人數激增至上百。
張碩覺得沒必要,無奈王氏不同意,最後也隨她意了。
但人數多了,開銷也激增。
張碩在魯陽縣置辦了一個莊園,是原魯陽屯田軍的土地。該部搬走後,邵勳做主,將土地分給了一批武學生軍官。
張碩得到了十餘頃地,一開始缺乏經驗豐富的管事打理家業,也沒有足夠的莊客。
後來慢慢置辦,漸漸有了點起色,但還有相當一部分地荒著,乾脆從廣成澤求來高品質的牧草,撒下種子,令其自然生長,放牧牛羊馬匹。
這是人手不足情況下最好的利用方式了。
王氏嫁過來後,管理莊園的人手一下子有了,隨後又遣人至順陽郡,通過老關係詢問還有沒有關西流民過來,於是又得了一部分人手。
經過幾年的整頓,牧場廢除,改為耕地,家資漸漸豐厚起來。
張碩其實也知道這些手段。
但他以前懶得去弄,因為家裡實在沒太多開銷,他對那種炫富浮誇風也比較厭惡,沒太多動力置辦家業。
王氏說這樣不行,要為子孫計,於是順理成章地接手了家業。
現在魯陽的那個莊園已經和張碩沒什麼關係了,莊上的頭麵人物直接和王氏彙報。
就連家中的奴仆,絕大部分都是王氏帶過來的,那十幾個老人漸漸被邊緣化。
有些時候,張碩都覺得自己是贅婿……
“夫君辛苦了。”王氏正在指揮仆婢安裝新買的香爐,見到丈夫回來,立刻迎上前去,挽著他的手進屋,然後為他卸下弓刀,換上了一件寬鬆的袍服。
張碩暗道,就憑這一點,似乎也值了。
身份二字,端地奇妙。
明明這新婦嫁過人,長相也就是清秀而已,但當纖纖素手為他寬衣解帶,當她說著各種得體的話,當她察言觀色注意他心情的時候,他就產生一種莫大的滿足。
天上人也能伺候我?
張碩感覺自己的某種認識更深刻了,特彆是在上個月圍獵時,與邵師一番談話之後更是如此。
公允地說,能正確認識到這點的人不多。
曆史上有的武人,在時勢演變的重要關頭、十字路口,不理解曆史將走向何方。
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手中掌握著怎樣龐大的力量,這個力量又是否能讓他擺脫被世家大族驅使的棋子命運,轉而變成棋手。
他一方麵被舊的認知禁錮,心甘情願被世家大族驅使,而所得甚少、禮遇甚薄。
另一方麵,他又懵懵懂懂似乎感受到了點什麼,本能地想要做點什麼,對被世家大族輕視乃至鄙視感到憤怒。
兩相拉扯之下,便是動作走形,舉止失措,最後自取滅亡——這裡點名北府軍統帥劉牢之。
他差就差在沒有正確認識自己,也沒有正確認識彆人,最後被人看穿底褲,略施小計搞得心態崩潰,絕望自殺。
但邵勳給天下武人打了個樣。
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自己掌握著怎樣的力量,以至於初期被司馬越認為“桀驁不馴”。
是的,比起劉牢之,邵勳太桀驁不馴了。
在世家大族PUA了整個社會三百年的情況下,司馬越從沒見過這麼難以駕馭的人。
但邵勳看穿了世家大族的底褲,這個政治老流氓在極為有限的空間內輾轉騰挪,玩出了新花樣,玩出了新高度。
如果本時空南方仍能保持割據,且仍出現劉牢之的話,他或許不會迷茫了。
張碩也覺得自己完全覺醒了。
以往看夫人擅長詩賦、音律,自慚形穢。
再看她教自己欣賞書畫,明明不喜歡,卻激動無比,因為這是天上人的東西。
還有家裡布置的各種物品,各色用度,無一不讓他自卑。
其實——有什麼好自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