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邵勳上了山梁上的土城。
此城掩映在一片森林之中,夏日頗為清涼,故叫“涼城”倒也沒錯。
城前的草地上已經擺滿了桌案、食器,親兵、仆婢們忙忙碌碌,開始煮茶、做飯。
邵勳盤腿而坐,看著張賓遞過來的地圖。
自雁門關至鹽池數百裡,糧車絡繹不絕,轉運無休。
陰館有六百左飛龍衛府兵,現在又多了五防右金吾衛府兵,算上部曲四千餘人了,守衛這個總糧台沒有問題。
邵慎率左驍騎衛三千人屯於善無及左近地區,總共六千將士,守住這個樞紐之地不難——善無是前敵屯糧重地。
劉閏中部數千騎活動於駱縣、武成故地至善無之間,遮護糧道。
義從軍、捉生、落雁三軍重新調整了部署,前者被調至了太羅水,與岢嵐太守劉昭征集的數千丁壯一起清剿不服管教之輩。
落雁軍已經開往盛樂,歸屬金正指揮,捉生軍調回,正趕往鹽池。
濮陽府兵三千六百人負責遮護善無至鹽池這段的軍糧器械輸送事宜,其部曲三千餘人屯於沃陽故城,積聚糧草軍資。
黃頭軍一營正在北進,就快要抵達鹽池了,另外兩營被邵勳留在了陰館、善無之間,一營築寨屯糧,一營護送役徒轉運糧草。
至於各鎮將所率兵馬,一部發往盛樂,一部屯於平城左近,由王雀兒指揮。
從這個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戰爭進入尾聲後,邵勳的心態明顯發生了變化,他開始更加警惕吃了一波戰爭紅利的王氏母子。
他最喜歡換位思考了,從王氏的角度來看,此時與他翻臉不合適,因為很可能為他人做嫁衣,畢竟她真正能依靠的隻有侍衛親軍一部分——還未必儘數可靠。
另外就是兄長王豐掌握著的原代郡、廣寧烏桓勢力了。
這些人內部固然也有矛盾,但整體利益是一致的,他們會站在王氏身後,說是她的基本盤也不為過。
但地方上的烏桓人呢?則未必。
還有各色鮮卑、匈奴及雜胡部落,王氏對他們掌控力一般,人家也就是出於大義順服她罷了。
但王氏本身是女人,很難讓人完全服氣,這些人是有可能叛亂的。
更彆說新近投奔而來的西部部落了,他們的忠心更少,隨時可能跑路乃至反戈一擊。
邵勳不會給他們機會的。
看完地圖之後,他收了起來,交給張賓,低聲說道:“讓萬勝軍調五千人進駐馬邑,武周鎮軍沿途設柵,來往之人一律盤問,不得有誤。”
“是。”張賓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邵勳又看向前方,諸部貴人陸陸續續趕來過來,與他一樣盤腿而坐。
篝火點燃了起來,肉香飄了出來,讓眾人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
邵勳舉目四望。
喲,王氏“舍得”把什翼犍搬出來亮相了。
這個女人啊,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有著女人難以克服的痼疾:容易被小處利益迷住眼。
招撫西部大人們,大部分時候由她出麵接洽,各種利益勾兌,完事後才拜見一下什翼犍。
更有甚者,今天居然還問“我現在配得上你了麼”。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彆人或許不明白,但邵勳再清楚不過了,這是說隻有皇後之位才值得她舍棄代國的利益,前往中原。
換而言之,她現在是代國太夫人,儘得平城、盛樂、東木根山,大發之下可出十五萬騎。這股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可以幫邵勳征戰,掃平一切不服。
邵勳若敢娶她為妻,立為皇後,且將來他們的孩子當皇帝,她就帶著鮮卑貴族入中原,人人有官當,個個有富貴,再不用過草原的苦日子,可以享受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天上人的奢華生活。
邵勳拒絕後,王氏譏諷他是“無膽之輩”,邵勳也沒說什麼。
如果隻顧眼前利益,確實可以這麼做,但從長期來看,這會不是隋唐,胡漢百姓沒有經過三百年的混居、融合,中原士人對胡人的接納度有限,他死之後,國家穩定不下來。
當然,如今這個局麵,其實也很難。
或許,曆史上兩晉南北朝三百年的混戰、融合始終難以避免,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
總要走過這一遭,總要經曆這麼一出,但邵勳更想把融合帶來的動亂烈度壓低,不至於爆發全麵戰爭,以便他的繼承人有時間慢慢消化。
更準確地說,他想以時間換空間,把這股巨大的應力壓製在漫長的時間維度內,慢慢釋放掉,而不是一下子集中爆炸,如同曆史上的五胡十六國一般。
這便是王氏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中原梁國男主,娶了草原女主為皇後,她還這麼年輕漂亮,當你的妻子難道虧了麼?
鮮卑貴族被從天而降的富貴砸暈了,欣喜若狂,必然牢牢團結在他們夫妻身邊,屆時不敢殺的士族敢殺了,不敢度的田敢度了,有什麼不好?
這女人!
邵勳收回思緒,看著漸漸走近的王氏母子。
“亞父。”拓跋什翼犍躬身行了一禮。
邵勳端坐不動,笑道:“什翼犍又長大了,將來必為雄武之主。”
什翼犍麵無表情,王氏則悄悄看了邵勳一眼,眼神似乎在說你沒安好心。
“坐吧。”邵勳指了指一旁的胡床,道。
王氏母子遂坐。
邵勳則站起身,踱著步子。
竊竊私語聲漸漸停了下來。
“今年田地果園收成如何?”邵勳突然問道。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竟無人回答。
王氏眼色示意。
很快,居於雲中南境的長孫部大人、代國輔相長孫睿起身道:“五果花盛時遭霜,無子,恐難得幾枚果實。”
“以往如何防備的?”邵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