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渡口上,榆樹成蔭,綿延數十裡。
自然而然,這個渡口被稱為“榆林”。
黃河流經此地,不再是東西向,而是由西北折向東南。
河西南有殘破不堪的舊城垣,乃漢雲中郡沙南縣舊址,相去榆林渡不遠,僅數裡之遙——位於今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鄉境內,十二連城東部是漢代舊城,西南部為隋唐勝州城,西北部為明代東勝右衛城,此時隻有東部漢沙南縣城。
匈奴人就屯駐在這座土城周邊。
六月十六日,渡口處一片人喊馬嘶,匈奴人死死盯著聚集在河對岸的人馬,半晌無語。
連日以來,雙方隔河對峙,氣氛十分緊張。
有的時候,鮮卑人會尋找條件不是那麼好的小渡口,渡個百餘人過河,匈奴發現之後,立刻堵截,縱騎圍射,集中優勢兵力,一舉將其推下河。
依著氣勢雄渾的黃河之利,匈奴人勉強保住了對峙的局麵,但換句話說,他們也過不了河了,至少那些不知道奉誰人之命而來的鮮卑騎兵,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這麼乾的。
臨近傍晚之時,石勒奉大軍統帥、上郡太守、河南郡公劉昶之命,分派騎士,巡弋大河——原上郡太守劉洋已病逝。
石虎則滿腹牢騷:“天子居長安,怕是還不知道盛樂內情。鮮卑人眼見著都奔王氏母子了,還指望他們一起反邵賊呢。”
石勒臉上的溝壑愈發深邃了,幾乎能夾死蚊子。
好大侄抱怨不停,他卻沒什麼話。
“劉昶也是個廢物。上郡那麼窮的地方,硬是要養上百女樂姬妾。”石虎繼續說道:“說起來還振振有詞,說本在長安享樂,驟臨荒鄙,天天吃苦,享受下美人又怎麼了?呸!”
石勒瞟了他一眼,道:“你該娶個正妻了。”
石虎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
石勒輕輕拍了拍侄兒的肩膀。
他們這對叔侄,可謂同病相憐,妻子都失陷在了邵賊手裡。
劉氏已然為邵賊生兒育女,郭氏則無消息,應該是被太原郭氏的人接回家了吧?
“叔父,不該打了。”石虎正色道:“此時正該退兵,回上郡,謹守門戶。拓跋翳槐生死不知,賀蘭藹頭說不定已被部眾弑殺,再等下去,又能等到什麼時候呢?”
石勒沉默許久,方道:“天子也是無法了,攻河東,死傷不輕,卻始終拿不下侯飛虎的大營。病急亂投醫,說的便是此事吧。”
“聽聞涼州張氏已經不奉盛樂為正朔了?”石虎問道。
石勒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拓跋鮮卑沒分裂前,強盛無比,拓跋鬱律大破劉虎,遠近皆懼。經曆了內亂的涼州張家遣使稱藩,寄希望借助拓跋鮮卑的威名,幫助他們穩固地位,壓製內部反對他們的人。但拓跋鬱律被祁氏母子弑殺之後,代國聲勢大衰,已然唬不住人了。
“叔父,天子近來寵信靳準兄弟,疏遠賢良,我看要出大亂子。”石虎左右看了看,說道:“最好早作打算。”
石勒瞟了侄子一眼,道:“你怎麼想的?”
“朔方之地經營三年,已有些許成效,而今正該下大本錢。”石虎說道:“侄不才,願率兵三千,進駐朔方,為叔父前驅。”
石勒思慮良久,始終沒有給出正麵答複,隻道:“局勢危殆,這邊離不了你。朔方我另行選人。”
石虎心下大急,但麵上不動聲色,隻一臉恭順道:“是。”
二人遂無話。
天色漸晚,炊煙嫋嫋,四野之中一片寧靜。
夏天的草原,也有彆樣的風景。
而就在這一片寧靜中,東麵奔來了數名信使,交涉一番後,急匆匆進了沙南城。
石勒、石虎叔侄二人聽到稟報後,驚疑不定。
石勒到底經曆了更多,失敗經驗十分豐富,立刻召來心腹將佐,低聲道:“你等至各營,讓軍士暗中收拾行李,多攜乾糧,輜重能帶的帶走,不能帶的就扔了,不要可惜。另遣人至各處,找尋放牧馬匹牛羊之人,著其儘快轉移。白土那邊,讓他們不要運糧過來了,先等等。”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
“叔父,為何這麼做?”石虎忍不住問道:“雖說暗中收拾行李,但終究有動靜,早晚會被劉昶知曉,他若怪罪下來可不好辦。”
“聽我的。”石勒臉一板,道:“邵賊最喜驅虎吞狼。今翳槐、藹頭遠遁,盛樂諸部即便心中不服,麵上還是要給王氏母子幾分善意的。他們要反,也不是這個節骨眼上反。我料丘敦氏被王氏派人催促了,出兵西進,攻我側翼。”
石虎聽完就不再反對了。
這事確實大有可能。丘敦氏帶著萬餘人西渡黃河,從方位上來說,就在他們東麵。
先前雙方互遣使者,麵上關係不錯。丘敦氏也對王氏母子不太尊敬,言語中多有輕視,好像隨時準備造反一般。
但現在看來,鮮卑終究是鮮卑,關鍵時刻還是聽自己人的,這份凝聚力卻是讓人驚訝。
“我這就去安排。”石虎不再猶豫,轉身離去,諸將亦紛紛離去。
石勒登上一座土台,眺望東方。
可惜已經入夜,隻看得到東邊的滿天繁星,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但石勒看著那黑沉沉的原野,心中卻不敢放鬆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