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後兩天,解散回鄉的人馬越來越多了。
各部皆有賞賜,平均一人兩匹絹,人數之多,直讓人懷疑這是來騙賞賜的。
不過這都是小事了。
邵勳缺的是糧食,而不是絹帛,這點玩意還給得起。
太保潘滔花了十天時間才返回平陽。
臨入城之前,看到大隊車馬正從邸閣內駛出,浩浩蕩蕩南行。
稍一詢問,便知此乃梁王之意,令長子籌算、押運糧草至長安,令次子籌算、押運一批資糧至平城。
十五歲的三子邵勖較為輕鬆,動身至汴梁,押運一批資糧到洛陽。
潘滔暗暗點頭。
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會籌算大軍所需糧草、軍資,便不是合格的統帥。
這是最簡單,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完成這一步,才談得上其他。
平陽左近的田野之中,有的已經秋收完畢,有的則還長著金燦燦的黍、穄、豆之類的雜糧,九月下旬才能收獲。
不過,仔細看去,還是有不少田地裡長滿了草。
這是戰爭抽丁造成的後果,沒有辦法。興許,有的田會一直荒蕪下去,因為有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潘滔讓他人先回城,隻帶著少數幾名親隨,在鄉間轉悠著。
老人在清理著溝渠中的枯枝敗葉,為來年乃至九月的秋播打好基礎。
婦人坐在門前,借著西天的晚霞,裁剪、縫補著衣物。
孩童正在趕羊回家,路上打打鬨鬨,灑下一片歡聲笑語。
“關中十五歲以上男丁悉被征發,連田也顧不得了。平陽雖然也被大肆征丁,但終究好了不少。”潘滔站在村落之間,頗有些感慨。
家中子侄從滎陽寫信而來,說今歲征伐了一年,派出去的丁壯到現在還沒回來,以至於整個莊園隻能將剩餘男丁包括老人、健婦都集結起來,搶收搶種,各個怨聲載道。
這大概是莊園的好處之一了。
哪家莊客出征了,莊園主還會組織人手幫他家收種糧食,蓋因理論上來說,所有莊客都是莊園主的財產。
但村落形態的自耕農就沒這個好處了。他們也有互幫互助的,但比起莊園就少很多了,因為沒有人給他們下達強製命令。
“好在天下要太平了。”和潘滔一同回來的司農卿殷羨笑道。
“撥亂反正、力挽狂瀾之事,司馬氏沒出一點力。”潘滔臉色淡然,道:“沒想到臨入土之前,還能看到司馬氏的江山覆滅。”
殷羨無語。
雖然大家都已經不忌諱談論改朝換代之事了,但你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過了?
不過他也理解。
滎陽潘氏可是被朝廷夷過三族的。
昔年潘嶽為孫秀所誅,一起死的還有其老母、兄弟侍禦史潘釋、燕令潘豹、司徒掾潘據、潘詵以及他們的子女,活下來的隻有潘釋之子潘伯武(時在外)以及潘豹的妻子和女兒——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難以分開,天子下詔得免。
潘氏經此打擊,上升勢頭中斷,就隻剩太常卿潘尼(已病逝)以及曾在越府做事的潘滔了。
殷羨知道潘滔是不喜歡司馬氏的,也不清楚他為何為司馬越做事,但仔細看來,他對司馬越壓根沒什麼忠心,甚至幫梁王出過幾個主意,最終令兩人關係破裂。
從結果來看,司馬越輸得很慘,勢力被一掃而空,就連妻子都委身家將,還生了好幾個孩子。
殷羨對潘滔此人也有所疑懼,但他與丞相走得很近——雖然他與王衍也走得很近——卻不好過於生分了。
“洪喬,聽聞丞相臥床多日了?”潘滔注意到殷羨的臉色,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問道。
“大王擊敗賀蘭藹頭,迫降西部鮮卑之時,就不太行了。”殷羨說道:“不過彼時戰事尚未結束,丞相還時不時起身勉力支撐,操持公務。及至兵圍長安,丞相心頭一鬆,便臥床不起了。而今小事皆由諸衙署自決,大事則至丞相府,於病榻前彙報。”
潘滔歎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西天的晚霞,麵容有些悵然。
“子美這一輩子,有甜有苦,該看開了吧?”潘滔說道。
“丞相有心願未了。”殷羨低聲說了一句。
“想看梁王登基?”潘滔問道。
“陽仲何必明知故問?”殷羨苦笑道。
“彆著急,沉住氣。”潘滔難得地支了下招:“彆看那麼多王子,其實機會都不大。”
“哦?”殷羨有些驚訝,道:“王子璋、王子珪漸擔大任,我看機會很大。”
潘滔笑了笑,道:“大王念舊,越老越念舊,真正有機會的,唯王妃和裴夫人所生諸子罷了。”
殷羨卻有些不信。
“罷了,不談此事。”潘滔說道:“平陽城中這兩天很熱鬨啊。”
殷羨也收到了消息,頓時笑道:“小兒輩也急了,怕被人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