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塢以西的金門塢,倒還有一些老人。
金門尉鐘球帶著幾個二十多年前的塢堡民、傷殘武人,在曬場上坐著,與天子閒談。
老人們一開始都很拘謹,但在喝了兩碗酒,聊了幾句當年之事後,慢慢放開了。
金門尉鐘球是七年前來投靠的。
他是當年在辟雍戰死的東海人鐘灌兒的侄子,於是排除萬難,向人借了錢,
全家搭乘運輸漕糧的船隻,抵達了洛陽,然後便進了汴梁武學,出來後擔任金門尉。
雲中、金門、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硤石、桃林八塢現有近一萬七千家百姓,名義上已經劃歸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園戶」,但實際管理塢堡的都是武學生,諸堡尉皆從九品。
鐘球原名鐘驢球,粗俗無比,讀書之後改名,去掉「驢」字,單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來。
他也很聰明,知道天子想看什麼、聽什麼、聊什麼,
這會就說道:「陛下當年在金門三塢創製的堆肥之法,似已為整個河南學去,一畝地能多收數鬥糧食。」
邵勳看向遠處的農田。
印象中當年低於河岸,現在差不多已經齊平了。
集糞後混以河底淤泥,攪拌、堆放,再在糧食收獲後撒入田中,日複一日,
年複一年,竟然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隻不過,和兩年三熟製一樣,堆肥之法推廣起來也不是那麼順利。
農民既渴望糧食增產,又極度保守,事情沒那麼容易的。
好在豫州、兗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廣了,正在向東部緩慢傳播。
並州因為去了大量府兵,新農業技術的推廣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區還快。
真算下來,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較緩慢了,小麥種植比例低、會堆肥的人少,農業生產相對較為落後。
「爾等過得如何?」邵勳看向幾位老人,問道。
說完,又加了句:「當年一起廝殺過,無需遮遮掩掩,說實話。」
「陛下。」良久之後,終於有人說了,道:「當年跟著陛下挺進洛陽,受重傷後就回金門塢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兒孫。老妻大疫那年死了,兩個兒子去了洛陽,都成家立業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塢,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門塢。”
「金門塢地少了一些,勝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點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帶著家人自洛陽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說一日不殺雞,二日不殺狗,三日不殺豬,四日不殺羊—我家全殺哩。沒辦法,借了左鄰右舍的屋宅,就給人家送點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餘日,孫輩繞膝之時,老朽想起當年一起拚殺的袍澤,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淚,道:「老朽是並州人,這輩子打算就葬在金門塢了,和一乾老兄弟們作伴。誰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讓兒孫送。
有我等在,宜陽就是陛下的宜陽。老朽一直和兒孫說的,當年逃難到洛京,衣食無著,若無陛下收留,就沒你們了。」
說完,眾皆心有戚戚焉。
邵勳感慨道:「有你們在,朕有何憂?」
洛陽周邊都是基本盤,這種情形,就是睡覺都覺得安穩。
「年前賜下的禮品,收到了麼?」邵勳問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麥、兩匹絹、一貫錢。」
「彆人也收到了這麼多嗎?」
「是,曬場上當眾發的。堡裡那些後生郎都羨慕著呢,說為陛下拚殺真是值。我們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記得我們哩。」
「金門尉如何?」邵勳指了指鐘球,問道。
鐘球臉色一緊。
老兵欲言又止,道:「鐘官人很儘心。」
邵勳點了點頭,不再追問此事,又隨口道:「令郎在做什麼?」
「在後山跟人調墨。」老兵說道:「這還是當年陛下交辦下來的事,這麼多年了,人都換了好幾個,還在調。」
多年來,金門塢後山一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調製適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還早。
到了這會,產品已經迭代很多次了。說實話,還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產品好太多了。
邵勳甚至想過全國懸賞,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蓋因這玩意需要一點運氣,
一點新思路,參與的人多了,說不定哪個人撞大運,就搞出來了。
今年二月洛陽太學重開,對雕版印刷的需求愈發迫切,現在就卡在墨上麵,
始終搞不出來。
需要一點運氣!
「看到你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勳站起身,說道:「年輕時為朕拚殺,若晚景淒涼,朕又有何麵目安享醇酒美人?」
說罷,拍了拍手,讓親兵拿來絹帛。在場之人各兩匹,作為見麵禮。
眾人千恩萬謝。
「無需謝我。」邵勳親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你很勇猛,不避鋒刃,衝殺在前,這些都是你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