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彌讚恩——或者說,此刻他正在扮演他心愛的佩圖拉博的過去——正孤身站在鐵血號指揮甲板的最高處。
這個窺視的位置非常符合佩圖拉博在他們3K家中平時休憩時的喜好,因此作為觀察過他很久的鏟屎官,拉彌讚恩幾乎立刻就理解了佩圖拉博為什麼選擇在這個高度和位置建造他的私人指揮室。
因為這裡是一個被設置得非常巧妙的、可以讓指揮室中的人觀察整個艦橋工作、並且看到從所有入口進來的每一個人的點位。
或者,按照拉彌讚恩個人的看法,這是一個最好的“觀眾”位置。
因為,站在這個為鐵之主所特彆設置的指揮室那從高處伸出的鋼質陽台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在不被觀察對象們看清自己的情況下,清楚地看到艦橋“劇院”中的全貌。
這就像是坐在這裡置身事外觀察其他人上演的活動劇目一樣。
艦長——此刻與鐵血號幾乎連為一體的這個艦長尚且還不是拉彌讚恩認識的那個現在每天會散步溜達他的新腿的那位半機械半人的巴赫忒·沃特。
之前從旁敲側擊中他已確定,這個可憐人沒有名字,佩圖拉博本人和其他人都隻會稱呼他“艦長”。
而他的機械化程度也比沃特艦長更高,他幾乎是完全嵌在艦長的指揮王座中成為了鐵血號的活濕件,或者說,指揮王座就像他安放在“劇院”中心舞台上展覽給任何一個走進來的人看的鐵棺柩。
而在被埋在鐵棺柩的“艦長”周圍,一層一層密密麻麻地如環形劇場上的台階與觀眾般背對著他的,則是艦橋上正在從高到底台階式擺放的多層儀器,與在這些麵板前工作的機仆與少數凡人軍官。
不過,和拉彌讚恩在一萬年後看到的比起來,這裡的活人還是要更多一點,為鐵之主和第四軍團工作的男男女女們都穿著簡單的製服,除了第四軍團的標識與階級章外幾乎沒有額外的裝飾。
他此刻正在一心二用,一部分他的思維流還是鏈接到了鐵血號上——無它,這點拉彌讚恩也沒辦法,現在的鐵血號艦橋上沒有足夠大的觀察舷窗,他如果不想乾坐在這兒聽人口頭彙報,那就隻能依靠船體外部的傳感器與探測陣列看到正在進行的戰場實時情況。
但他已經決定不要去過多乾擾他部下們的工作——拉彌讚恩試著又連過一次從LOGOS青春版上延伸到他頭皮下的接口,隨後駭然發現在他到這裡之前,佩圖拉博正在同時經曆數十萬乃至數百萬個靈魂的受傷、死亡與靈魂最後的痛苦嚎叫的過程,因此而關閉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將它們全部簡化為數據與數字。
——因為嫌他的指揮層與中層軍官們過於拖遝、不夠機敏,跟不上鋼鐵勇士原體那比最先進、最大的沉思者陣列都要快速的思維速度,佩圖拉博竟然選擇了繞過自己的指揮官與連長們,經常親自分心為數百萬個思緒,隨後指揮到前線的單獨某個機仆設備的某個動作上。
反正拉彌讚恩試鏈過這樣的指揮係統之後便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他受不了這個,雖然打仗是要死人,但這樣毫無意義的堆人送死他真是看不得,幸好他現在要做的是保下更多的第125艦隊中的有生力量,而不是相反。
“【古泰拉粗口】,人家說什麼機槍陣地向左平移五米炮兵前進五步是諷刺,到你這裡你這是來真的啊佩佩……”
就在他自言自語的時候,弗裡克斯的覲見請求打斷了他的思緒。
“進來吧。”
這位首席三叉戟進來的時候在身後帶著另一名鋼鐵勇士,此人身穿普通的動力甲,戴著頭盔,甲胄外表還殘留著與赫魯德人戰鬥的痕跡——鏽跡斑斑、布滿塵土,還有長時間缺乏保養的痕跡、看起來既脆弱又老朽。
但拉彌讚恩的心臟立刻暗自期待地雀躍起來:這就是他指定要在撤退完成後立刻見到的那個傳奇戰士嗎?
弗裡克斯的宣告證實了他的想法。
“吾主,巴拉巴斯·丹提歐克已經前來。”
隨著第一連長的介紹,這個鋼鐵勇士朝站立在陽台邊的高大原體蹣跚走來,隨後在一個合適的距離緩緩地單膝跪下,朝他行禮。
“咳。快起來吧。”他清了清嗓子,以示慎重,隨後開始沒話找話。“丹提歐克,你怎麼了?”
第十四大連戰爭鐵匠的聲音從他的呼吸柵格後傳來,顯得有些過於沙啞。
“是赫魯德人乾的,吾主。藥劑師們檢查後說我至少老了一千五百歲。”
他頓了頓,在弗裡克斯拚命給他打眼色的時候選擇了視而不見,“我很抱歉,大人,但您命令我們守衛的弗爾帕星峽此刻恐怕已經完全失守,我的判斷是,我們在撤退後,已經無法為您再次奪回這個通道了。我願意為此承擔全部的責任,但我希望您能聽聽我的遺言忠告。”
戰爭鐵匠再一次深深地朝他的雷霆般的基因之父俯首,表示他的歉意,隨後他伸出手指摸索著摘下了頭盔。
一張未老先衰的臉孔出現在拉彌讚恩眼前。
原本梳理整齊的黑色齊耳短發已經變成了淩亂的花白,眼角與嘴角都有著深深的明顯皺紋,嘴唇和其他骨頭頂端位置的皮膚因為年老而變薄了,多處的脂肪消失,凸顯出其下顱骨的形貌,這些地方的皮膚同眼睛下的眼袋上一樣浮現著淡褐色的斑點與紫紅色的血絲,而丹提歐克的皮膚已經從和佩圖拉博本人一樣的白色變成了老年人的淺黃色,他的眼白也變黃了,隻有那對瞳仁依然散發著光芒,昭示著困於這具衰老軀殼深處的是一枚尚且年輕的靈魂。
就在拉彌讚恩驚訝地打量丹提歐克的同時,這位戰爭鐵匠也在打量許久未見的原體。
接著他有些理所當然也有些絕望地看到,熟悉的皺眉陰沉表情浮現在他原體的麵孔上,那對陰鬱的冰藍色眼睛像是火焰一樣憤怒地燃燒著,惡狠狠地瞪著他。
就在他決心對原體說出自己心中對佐蘭軍士話語的認同,並更進一步諫言的時候,他聽到了原體那非凡的戰鬥鎧甲中伺服器發力的聲音。
丹提歐克很清楚原體殺掉手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非人的、充滿獸性的、疾速而酷烈,能激起所有人原始本能中的懼怕。
他急忙張開嘴,一陣不合時宜的癢意洶湧地從氣管深處湧上,丹提歐克為了忍住著撕心裂肺的咳嗽而渾身痙攣,無法開口。
難道要來不及……
“不至於不至於!說什麼遺言哪,一個星峽,又不是什麼獅子門土星門,勝敗乃兵家常事。嗨呀!倒是一千五百歲!天啊!這不是比那誰還老麼,本來想讓你立刻來試穿一下你的新終結者隨後上任的——”
基因原體走過來,他紆尊降貴地扶起因為衝擊過大而沒有反應、呆呆跪著的兒子,讓他趕緊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下。
隨後大驚小怪地轉向已經恢複了欲言又止表情的弗裡克斯,“丹提歐克的那套終結者是不是已經做完了?”
得到肯定回答後又轉向依然保持在呆滯狀態的丹提歐克,“這樣,本來它能馬上交付了,可現在看來你的身體狀況支撐不住它,我回頭還要為它加裝更多助力器與醫療裝置……所以你得再穿一陣子舊的這件了,沒問題吧?沒問題就點點頭。”
戰爭鐵匠木然地下意識點了點頭。
“很好,那其他人呢?”
在丹提歐克的思維能正常運作之前,一連串無情的事實與損失數字已經從他的嘴裡毫無轉圜與修飾的吐了出來。
“……查爾克斯連長與戰爭鐵匠考爾孔的部隊人數比我們更少,而且赫魯德人的路線從那裡走過去的更多,應該已經全員陣亡了,但我身邊的第十四大連成員還剩下四百名,我在高爾基斯的指揮組還有最後三人……”
“四百人……”
等到他意識自己直白地說出了什麼壞消息的時候,戰爭鐵匠忍不住大膽地朝原體的臉上看去。
佩圖拉博的臉孔上有著丹提歐克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在他臉上看到的生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