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
牟家那小崽子都已經十四了,說的娘們兒,跟他印象中的娘兒們,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小孩瞪了她一眼,緊跟著朝青石巷深處跑去。
一晃眼,笨重的鈴聲再次響起,回蕩在青石巷一角,寧無心還在閉目養神,阿綾百無聊賴,餘光裡,元舉人家的小少爺正躡手躡腳護著九曲巷傅家的小孩兒往回走。
她眼裡流露莫名之色,眼看著一大一小兩孩子沒入逼仄的巷口。
這時,寧無心忽站起身,就在阿綾認為她要去東來街,她卻轉了頭,跟著一大一小兩孩子屁股後頭,走進泥濘窄巷。
元澄察覺到身後人影,虎頭虎腦的小臉上露出驚奇,不知道這小藥罐子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可為了不被小瞎子察覺,短胖的食指貼在嘴邊小心翼翼“噓”了一聲,示意寧無心不要出聲,他眼中的藥罐子頓時一副了然,悠悠笑著點頭。
阿綾臉上卻滿是狐疑不解,看著那狹窄的巷子,她眼裡帶著遲疑與突如其來的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太好的事情,結果卻是半句話沒說,咬著牙,跟著走進那滿是黃泥的九曲巷。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傅家小瞎子打水了,卻是又一次動容。
無法相信,那瘦骨如柴的小瞎子,就這樣從青石巷深處抬著慢慢一桶比她還重的水,抬到九曲巷最南邊,日複一日……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在沒有元舉人家小少爺護著的某個早晨,阿綾因為一個怪異的念頭,曾將傅家小瞎子絆倒在泥濘的巷子裡。
她認為,像她這樣卑賤苟活著,任由叔父嬸嬸欺淩還不如死了算了。
見到她倒在泥濘的地上,一桶水撒了個乾淨,阿綾心中不由得暢快,甚至出言譏諷,“小瞎子,你不如就死了算了,不然,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就在她以為瘦骨如柴的小孩會嚎啕大哭時,沾了一身泥巴的小孩,居然咬著牙從泥地裡爬了起來,她也不管阿綾如何,提起桶,摸著牆,一瘸一拐朝著青石巷回去。
阿綾麵露陰沉,就在她打算再一次絆倒小孩時,突然看到——
小孩因狼狽而不經意翻起的破爛袖口下,隱藏在手臂間一道又一道扭曲傷痕,淤青中帶著血印,頃刻被鎮住……
她猛然一驚,不敢置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然而轉念卻又恨起了那小瞎子,要不是因為她的存在,自己怎會生出那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結果。
阿綾沒有再為難小孩,不是良心發現,是覺得,跟她計較,隻會臟了自己。
這些往事除了阿綾,誰也不知道。
她走在所有人的最後,望著那道弱小的身影,捏緊了拳頭。
這一刻,打從內心裡瞧不起九曲巷傅家小瞎子的阿綾,心中發堵的厲害,忽然間覺得那活的連狗都不如的小雜種,內心其實遠比任何人都要來的強大——意識到這一點,阿綾一張臉煞白。
“若傅家小瞎子活得連狗都不如,那我算什麼?”從前在九曲巷時,整個巷子的小孩都嘲笑她長的醜陋,嘲笑她沒爹沒娘,是個野雜種,甚至編了粗俗不堪的童謠,那些記憶,忽然就湧現在腦海,縈繞在耳邊……
這一刻,這個自尊心極強,不甘於人下的小姑娘,眼前一黑,忽然就覺得,天都要塌了。
不——那不是她。
阿綾心如刀割,在極力的擺脫那樣肮臟的身世與過去。
她到底不是那個時候的醜丫頭了。
到達傅家前,阿綾一點點緩過了勁,臉上的猙獰,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一點點被她隱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