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晨。
十月的恩市,秋意漸濃。晨風裹挾著落葉的沙沙聲,輕輕叩擊著療養院中醫組院子裡的銀杏樹梢。樹葉間漏下的晨光,在青石板路上織成一片斑駁的光影。
早起的陳宋在院子裡完成了一套緩慢的太極拳。
此刻,他正端坐在涼亭中的一張竹椅上,麵前是一方青石案幾。
他的食指指腹輕輕按在左腕寸口脈上,目光微眯,似在專注地傾聽什麼。
三隻灰雀掠過樹梢,撲棱棱的翅膀攪動著晨光。一片片銀杏葉在風中搖曳,晨露順著葉脈緩緩滑落,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芒。
陳宋的麻布袖口被晨露浸濕,在他蒼老的手腕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老人布滿老年斑的眼皮忽然顫動——指下的脈搏正以某種詭譎的節奏跳動,像是年久失修的鐘表齒輪,每隔七次搏動就漏掉半拍。
“階梯震顫.”他喃喃自語,而後快步離開了院子,回到診區內的診台。
診室銅鎖開啟的鈍響驚飛了簷下白鴿。陳宋踉蹌著撲向紫檀脈枕,老式千層底布鞋在青磚地麵蹭出兩道泥痕。
陳宋的右手摸向診台暗格裡的紫檀脈枕。
這個動作讓鎖骨下傳來針紮般的刺痛……
診室門大開,晨風拂過,掀起大褂下擺,露出老式千層底布鞋上磨損的針腳。
三片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在紅木診台上,恰好停在寸、關、尺三脈對應的位置。
陳宋枯竹般的手指突然加重按壓力度,——透過‘轟炸的震動波’捕捉最細微的脈象變化。
“爺爺!”陳希簽的驚呼聲撞碎診室的寂靜。
她抱著鎏金保溫杯衝上來時,保溫杯在鐵扶手上磕出編鐘般的脆響。晨光將老人花白的鬢角染成半透明。
“去取《脈經》第三卷,光緒年的刻本。”陳宋的聲音帶著砂紙打磨金屬的質感,右手仍死死按著右側鎖骨下動脈位置。
陳希簽注意到檀木脈枕偏離了固定位置——那是爺爺用來標記危重脈案的“生死尺”,此刻正壓在“死脈”章節的插圖上。
當泛黃的古籍被捧到診台時,朱砂筆尖在宣紙上勾出的波形突然扭曲。
赤色墨汁在“魚翔”二字旁濺出血淚般的痕跡,混著老人額角滑落的冷汗,將“七日為期魚翔”的批注暈染得模糊不清……
“爺爺,你先休息,你千萬彆動,我馬上去叫人!~”
“我馬上去叫人。”陳希薟聲音著急卻也沒完全失了分寸,她趕緊掃了一圈陳宋,確定陳宋如今已經穩定坐在椅子上無需她再扶,便急忙轉身。
她天賦不高,跟著陳宋學中醫和中藥隻是純粹為了逗爺爺開心,她自知自己就是一條混吃等死的可愛‘寄生蟲’,她一直都清晰自己的定位。
所以從來不去工作,也不去創業,更不摻和自己父親的公司,她隻做好自己‘金絲雀’的本分——
實際上,陳宋自己選擇入住進了療養院的院子裡,隨時都有人候診。
陳希薟的一聲哭聲,早就驚動了在值診的林宮偉副教授,林宮偉快速循聲而來。
他身著藍色長褂,快步走進診室,第一眼就看到了陳宋的狀態不對,正要嗬斥陳希薟讓陳希薟打電話時,陳希薟卻比他更加沉穩,泣聲如落棋一樣嚴謹:“林醫生,我已經打了電話。”
“我父親和王老醫生都掛斷了,我之前就和他們約定過,我給他們打電話就是出事了,他們正在往這邊趕……”
“您快來看看我爺爺。”
“我,我去備茶。”陳大小姐此時亂了分寸卻又未亂。
陳希薟是陳宋的獨孫女,此刻眼角擒淚梨花帶雨的紅腫讓陳宋也格外心疼,他端坐於坐診案台,四平八穩地安撫道:“希薟,不著急。現在還才是剛剛開始,沒有你想的那麼著急。”
林宮偉匆匆忙忙地拿起手機,第一時間也撥通了自己的上級鄧槐教授的電話。
一邊來到了陳宋的對側開始搭脈,電話接通後,林宮偉快速道:“鄧老師,陳院長突覺不適。”
鄧槐聽完無任何聲音應對,第一時間就掛斷了電話。
與此同時,療養院內負責的男護門也魚貫而進,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陳宋身側後,道:“陳院長,之前外科組的方醫生交代了,如果覺得身體不適,先吸點氧,然後躺在床上休息。”
“這些並不耽誤中醫的診治。”
陳宋早就發過話,自己的身體一旦出現紕漏,第一時間要優先中醫組的團隊進行診治,酌情予以中西醫結合的手段。
陳宋並不強,乖乖聽勸。
林宮偉雖然是中醫,也找不到陳宋無需吸氧心電監護的理由,應聲後開始隨著陳宋往院子裡的休息區而去。
這間手術室距離手術室最近,最快可以在兩分鐘內就進入到手術間。
陳宋自己就是醫生,就是療養院的院長,所以在權限範圍內,享受著最好、最優質的資源傾斜。
……
07:35,療養院內,造影檢查室。
方子業轉頭摘下防輻射眼鏡,視網膜上殘留著血管造影的藍紫色殘影。
他習慣性用拇指摩挲食指關節的繭——那是身為醫生持骨鉗數年留下的勳章,此刻正微微發燙。
監護儀規律的低鳴中,他突然捕捉到金屬刮擦聲,像是手術鉗劃過不鏽鋼托盤。
給陳宋主麻醉的是譚孟白教授,來自華西,是陳宋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尋來的全國最頂級麻醉醫生之一,在麻醉科屬於泰鬥級人物。
譚孟白盯著監護儀一動不動,並未發出任何聲音。洛聽竹站在三米外的麻醉車旁整理喉鏡葉片,專門束起的馬尾辮隨動作輕晃。
現在的陳宋隻是作造影檢查,所以並不需要全麻,但洛聽竹已經時刻備好了隨時轉全麻的準備。
“陳老的橈動脈彈性成像,”洛聽竹將平板電腦轉向方子業。
方子業湊近細看時,門被砰地撞開。聶明賢舉著血管造影片衝進來,卷曲的鬢角沾著碘伏汙漬:“老爺子的小腿靜脈有小血栓!”
他的無菌帽歪斜著。
“術前的CT沒顯示!”方子業接過膠片對著讀片燈,醫用膠片特有的冰涼觸感讓他想起解剖室的不鏽鋼台麵。
方子業的心思莫名有些煩躁。
方子業再次舉起CT平片,以他的閱片術水平,依舊是讀不到關鍵內容。
但血管造影片畢竟是血管造影片,CTA是診斷血栓的金標準之一,它的精細度遠勝CT平片。
在腓腸肌靜脈叢的蛛網狀陰影裡,有處微不可察的密度異常——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絨毛,又像是X光片上的一粒塵埃。
洛聽竹負責的麻醉記錄儀突然吐出長串數據……
她撕下波形紙時,醫用膠手套與熱敏紙摩擦出細碎聲響:“淩晨6點至今,陳老的脈搏傳導速度加快12%。”
紙卷垂落到地麵,在環氧樹脂地坪上蜿蜒如白蛇……
方子業與聶明賢兩人對望了一眼後,聶明賢再看向自己的老師李永軍:“目前的檢查結果,不足以陳老目前的症狀。”
心內科的帶組人楊鳳根教授一直都在注意陳宋的動態心電圖——
中醫組的脈診已經結束了一個多小時,早已經辨證完畢,而且已經開了對證的藥方,依證論治。
在煎藥中途,陳廣白才請了方子業等人趕來,希望可以為陳宋上“二次保險”!
陳廣白或許也有與陳宋一樣的中醫興起執念,但陳廣白還有一層身份就是陳宋的兒子,所以他也希望陳宋可以通過現代醫學的手段保住一條命。
李永軍搖了搖頭,滿臉的表情糾結成僵,嘴唇開合都格外艱難,晦澀出字:“心臟冠狀動脈造影也沒有發現任何不適。”
“陳院長依舊覺得胸口前有鈍痛……”
李永軍的表情也格外懷疑人生。
他了解過陳宋,所以就不敢將陳宋的一些決議當作不存在,如果是在現代醫學裡,陳宋作為一個病人,有如今的檢查,他就可以判定對方是健康的,最多隻需要在醫院裡在繼觀一段時間即可!
但此刻,李永軍也不敢有任何表態。
方子業知道李永軍此刻的心理,將手中的膠片緩緩放下後,道:“陳院長,我和李教授的意見一致,您還是優先選中藥進行調養吧。”
“按照我們的理解,你現在依舊無需進行任何特殊處理!~”
中醫講究的是依證論治,現代醫學講究的則是依病論治,沒有病的話,目前陳宋的血象水平都沒有特殊之處,即便是想要預防性地上抗凝藥,也沒有指征。
無指征下預防性抗凝,一旦出了腦血管出血性卒中,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陳宋隻是被局部麻醉,聞言輕輕點頭,並未發言,而是非常坦然地感受著自己的病機。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道:“雀啄連來三五啄,屋漏半日一滴落,彈石沉弦按即得,解索散亂乍疏密,魚翔似有亦似無,魚翔冉冉忽一躍,釜沸湯湧息俱絕……”
眼看著方子業等人露出迷茫神色,陪診的中醫組代組長王齊山低聲解釋:“這是中醫七絕脈。”
“脈浮而微弱,似有似無,如魚翔淺水,頭定尾搖。”
方子業依舊有些外行地問:“寓意為何?”
“心氣衰絕,陽氣外脫。”王齊山道。
李永軍適時將話題接了過去:“之前我在京都醫院時,也聽過這種脈象,不過那位患者與現代醫學對應地是瀕死期心動過緩,陳院長目前的心跳節律正常……”
李永軍接著看向了也身著中醫長袍的陳廣白:“陳院長是不是服用了什麼救命的秘藥?所以才導致了如今的脈象與體征不太對應的症狀?”
李永軍在京都醫院工作過,因此見多識廣。
特彆是作為血管外科的負責人,對於中醫的一些手段也略有了解。
“是藥三分毒,我父親並未服用藥物。”陳廣白神態如常,似乎在商場沉浮了多年的他突然退隱,也不覺有任何不適之處……
“那也就隻能繼觀,辛苦王醫生和陳醫生你們自己多費些心思了。”李永軍開口後看向譚孟白教授。
譚孟白是麻醉科的教授,對於生命體征地細微把控極為周到。
此刻,譚孟白也對眾人點了點頭:“為了保險起見,我建議是適當加用預防性抗凝藥物,具體的藥方是以皮下注射肝素還是以中藥湯劑的形式,由王教授您斟酌。”
譚孟白也給不出一個合適的方案出來……
方子業等人開始陸陸續續地將陳宋身上的儀器拆除,並緩緩將其推送至監護病房。
療養院裡的每個院子都可以是單獨的監護室!~
中藥古法藥房。
陳希簽握著銅藥碾的手在發抖,三七塊在碾槽裡裂成不規則的碎屑。她盯著牆上的子午流注鐘,黃銅指針的每次跳動都像在切割神經。
當秒針指向“手少陰心經“的刻度時,藥碾突然打滑,在青石台麵擦出刺耳銳響。
“炮薑炭要燜足六小時。”蘭憫農無聲地出現在藥櫃旁,手中端著的煆爐飄出混著血腥味的焦香。
老中醫用長柄藥勺輕敲爐壁,裂紋釉麵發出編鐘般的清響:“就像你爺爺當年在‘’醫院煆製血餘炭。”
陳希簽突然抓住藥櫃的銅把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如果.如果脈象真的”
她說不下去,喉間哽著滾燙的硬塊。藥碾裡的三七粉被晨風吹散,在青磚地麵鋪出星圖般的紋路,恍惚間與昨夜爺爺焚燒的《傷寒論》灰燼重疊。
蘭憫農彎腰拾起散落的脈案記錄本,泛黃的紙頁間掉出張黑白照片。年輕的陳宋穿著褪色的粗布衣,正在戰壕裡為傷員施針。照片背麵用朱砂寫著:“代脈結脈同現,險過剃頭。“
“你爺爺燒了半部《傷寒論》,”蘭憫農突然說,煆爐裡的火光在她鏡片上跳動,“說要給後輩騰出寫新方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