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相邀?
右相馮玉凝的思緒凝固了下,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明明萬事萬物,皆在掌控當中,即便是那秦王突襲而來,自己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安排,層層後退。
最後得個從容離去,泛舟湖上的名聲。
一切都安排好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是,你們,你們一一!
他的袖袍翻卷,手掌死死叩住了,心中有一種萬事俱備,卻被人攪碎的煩躁之感,這種煩躁之感,來源於那個心腹大管家,來自於自己的外甥,來自於相府裡麵的每一寸土地。
往日前呼後喚,走馬牽黃的那些人,這個時候反倒是成為了鉗製他的一部分力量,猶如自己身上的血肉,竟然膽敢反叛自己。
這種煩躁來源於突然撕裂這亂世的秦王。
來自於,那位陳皇陛下在這個關鍵時候的相邀。
這些人,這些人!
為什麼,不肯一個個當做棋子。這些所謂的豪雄,英傑,這些百姓,走狗,為什麼,一個個的都有自己的想法,為什麼,不肯聽話?!
所謂人心如此,在這個時候,馮玉凝有一種想要反抗的感覺,但是他抬起頭,看到那司禮太監眼底溫和寧靜的視線,後者往前半步,嗓音低微道:「叛黨圍我都城,陛下有些擔憂國事。」
「實在是要有袞袞諸公,忠臣義士的幫助才行。」
「眼下,趙將軍,劉大人,武侍郎,都在了————·
馮玉凝緊繃的心神鬆緩下來了。
他下意識選擇了,自己心中所希望的那個可能,也就是說,是在遇到國家都城被圍,四方邊疆都有戰火的情況下,那位皇帝陛下終究還是心慌意亂,終於還是恐懼了起來。
這些君王,平素裡麵裝出來了的所謂的豪情壯誌,所謂的英勇蓋世,但是青史多有記錄,亡國之前的他們,卻比起那些普通人都不如,更是比不得有浩然正氣的大儒。
不過隻是裝出來的罷了。
大概是這個時候,害怕得不行了吧。
所以需要讓他們這些忠良君子,前去簇擁在他的身邊,馮玉凝心裡麵安下心來,他讀書許多,
知道古代曆朝曆代都有這樣的事情,即便是所謂的皇帝,在這個時候,也是害怕的。
滿朝諸君可以逃,可以降,甚至於投降之後還有榮華富貴;所謂世家,有錢財土地,懂得站隊支持的話,也可以有來日,所謂的千年世家就是如此。
即便是那些把頭低到塵埃裡麵的,手腳都在泥土裡麵的泥腿子,都能活下來。
可是,唯獨君王。
是斷不能投降之後苟活的。
何況是陳皇這般人?
卻也是個孬種,陛下啊陛下,您就獨自奔赴黃泉吧,臣等會借助你的死,在新的時代裡麵站穩了腳步,也得個榮華富貴,到時候,你在九泉之下,臣也會給你燒幾根香的。
於是他安下心來,袖袍一掃,讓自己的外甥安靜下來,指著那死去的兩具屍體,道:「這兩個奴才,吃著國家的俸祿,卻裡應外合,要對那秦王通風報信。”
「老夫心中焦急憤恨,提前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就將他們兩個以家法處置了,正要帶著前去府衙之中投案,且大軍逼城,國家風雨飄搖,即便是陛下不來喚,老夫也要前去的。」
司禮太監和緩道:「秦王?」
馮玉凝思緒微凝。
感覺到了這個陰柔不已,非男非女之人身上的一股,說不出來,卻讓他心悸不已的氣息,於是麵不改色,臉上顯出悲傷憤恨,歎息道:
「無論如何,終究也是赤帝陛下親自敕封之號。」
「國仇家恨在此,我輩眾人,為之奈何啊。」
司禮太監道:「右相忠心耿耿,感天動地,奴婢也是知道的,陛下心中焦急,希望立刻就看到諸位在,還請快快隨著奴婢,一起進宮裡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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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馮玉凝心中越發的安下心來,也越發地沒有了什麼疑惑,吩咐了下家人,伸出手指指著那兩個被他活生生抽死的屍體,喝罵道:「這等賣國之賊,委實可惡,方才老夫吩咐的事情,你們可都記好了?」
他外甥恭恭敬敬地道:「是。」
「一切都遵照舅父的吩咐,一定辦的妥妥當當,再不會出現半點的紕漏了。」
他心中鬆緩,知道了舅父的意思,是他前去應對陳皇,這邊的事,涉及到了身家性命,得要好生去做,他恭恭敬敬地目送著司禮太監帶著右相馮玉凝走出去了。
馮玉凝走出去的時候,袖袍微微晃動。
江州城,一反常態的安靜,卻又喧囂。
路上沒有了百姓,外麵聽得到刀劍的暗啞聲音,寬闊的道路上,往日都是人來人往,不允許轎子往前,他出門的時候要坐在轎子裡,轎子有前後三架。
前麵有練過武的家生子去驅趕前路。
仍舊有世家的年輕公子,有苦讀詩書二十年來了這裡的書生,他們像是飛蛾撲火,從人群中擠出來,硬頂住家丁們暴力的催趕,然後也要擠到轎子的旁邊。
去把地契,銀票,去把自己費儘心思熬乾了苦思的詩句塞進來。
轎子裡麵有鏤刻雕飾的銀火爐。
以錦繡文章塞入其中,點火暖身,頗有雅趣。
但是今日放眼望去,空無一人,也沒有往日那種華麗的轎子,馮玉凝這個時候才忽然意識到了江州城的街道,原來是如此寬闊的嗎?
寬闊空曠。
往日家丁們總是抱怨,相府的門前太熱鬨,人來人往,上好的石材做的門口地麵,怎麼掃也掃不乾淨,如今前麵沒有了人,地麵上纖塵不染,灰白,空曠,像是透明的冰。
風吹過去的時候,莫名有一種蕭瑟蒼涼的感覺。
馮玉凝看得失神。
司禮太監笑著道:「大人,請吧。”
馮玉凝轉過身來,看到相府門前兩尊白色的石獅子,大門裡麵,家眷看著他,馮玉凝轉過身來,對著司禮太監點了點頭,道:「有勞大人帶路。」
馬車起駕而行。
馮玉凝在轎子裡麵閉著眼睛,整理自己的思緒,也想著之後自己要做些什麼,漸漸的,伴隨著思路逐漸清晰下來,他的精神安穩下來了。
幾十年宦海沉浮,曆經了許多皇帝。
也見過攝政王陳輔弼的勇烈。
此刻的陳皇,區區一介亡國之君,難道能超過之前的那曆代先君的氣魄,難道說,陳鼎業還有陳輔弼兄弟級彆的氣魄和手段嗎?
斷無這樣的可能。
相府距離皇宮,其實是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的,往日上朝太早,他還能夠在這轎子裡麵閉著眼晴,稍稍休息一下,小睡片刻,等到醒過來的時候,正好到了。
但是這一次,路程好短,時間好快。
已經到了。
他下了轎子,看到周圍也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轎子停下來,前方皇宮大門打開,倒也沒有什麼安排,於是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著,借助整理衣裳的動作平複心情。
便即跟著了司禮太監往前走去,去了大殿之中,隱隱約約聽到了前來的人,是武侍郎在震聲道:「陛下!!!如今,國家正處於危機之刻,您不思國事,將臣等帶來,難道就隻是為了這樣荒唐的事情嗎?!」
「陛下,聖人的訓誡在何處!」
「陛下,這曆代先君的顏麵在何處,老祖正提槍在外率軍戰,您卻在這裡,做此荒唐之事,
豈不是讓先祖蒙羞,豈不是讓武帝憤慨。」
「您如此行為,荒唐至極,簡直,簡直不配為君!!!」
這一聲怒喝,義正詞嚴,可以說是浩然正氣撲麵。
這句話的分量也是極重的,分量沉重到了,右相馮玉凝眼角都抬了抬,然後把眉毛垂下來,他知道這位老侍郎,是有才氣和本領的一位,當年年輕的時候,陳國太平。
但是世家橫行,交上來的卷宗裡麵,脫漏戶口及詐注老小太多,這些漏了的青壯男人,則都是這大小世家所用,這般事情,曆朝曆代都是常規的事情了。
這位武侍郎下令重新勘察戶籍,若一人不實,則官司解職。又許民間舉報,有舉報多一男子者,令被舉報之家代輸賦役。
洞察人心,效果極好。
是歲,諸郡計帳進青壯男丁二十四萬三千,新附六十四萬一千五百戶人。
是以受到看重。
跑去其他,隻是看著這一點來說,很是打擊了那個時期的世家蓄奴仆的風氣,讓許多被依附掌控在世家手底下,生死都由主子掌管的百姓,重新被記錄在陳國的冊子上。
因為這位武侍郎,年少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被國家和天下遺忘的人,隻在世家手底下,生死都由主子的意思一一因為他這個人甚至於沒有被記錄在國家的卷宗裡麵。
他活著,國家不會庇護他。
他死了,更是如同被拔去了一根雜草,上麵的人不會知道,他便刻苦用心地讀書,借為主子打掃屋子的份兒偷學,終究一鳴驚人,年少的時候,發誓要打破世家對人口的掌控。
猶如拔劍去斬殺橫行於道上之猛虎的俠客。
但是後來,便是有些變化了。
這位侍郎,或許是出身的原因,尤其擅長候伺君王微意。
君王所欲罪者,則曲法鍛成其罪。
君王所欲釋者,則附從輕典,因而釋之。
是後大小之獄,皆交武侍郎,刑部、大理莫敢與爭,必稟承進止,然後決斷。其有大才,擅機辯,口若懸河,或重或輕,皆由其口,剖析明敏,時人不能致詰。
「不過隻是曲迎上意的小人罷了。」
「不過,以武蘊的性子,這個時候不迎奉皇帝的心思,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從這一點來看,恐怕他也是已經準備好要逃了吧?」
「卻也是如此。」
馮玉凝看得真切。
隻是好奇,借故發作也是有借故發作的理由的,讓這位武蘊侍郎如此‘憤慨」的事情,到底是怎麼荒唐的?
隻是上去之後,才發現,比起預料中的還要荒唐。
莊嚴肅穆的大殿上,擺了一個個桌案,桌案上有各色熱菜涼菜,果子拚盤,還有上等美酒,這竟然是一場宮廷宴席,在敵軍已經攻打到了皇城腳下,開國皇帝的孫子親自披著鎧甲,在前麵奮戰的時候,後輩兒孫,皇帝竟然設宴邀請眾臣。
尤其是,還是在往日忠臣名將們上朝的大殿上。
即便是曆朝曆代都有荒唐之主,
可馮玉凝閱覽青史,也沒能見過,這麼荒唐的。
「右相來了嗎?」
陳鼎業開口,馮玉凝行禮,看到這位君王盤膝坐在高上首處,穿著開領口的寬大衣裳,目光平靜,拿著那白骨琵琶,一頭白發隻鬆緩地挽起來,垂落背後。
馮玉凝恭恭敬敬行禮,道:「陛下。”
陳鼎業笑著道:「右相既來,且先落座吧,等到其餘諸公到了,就該要開宴了。”
馮玉凝看著那桌案,一時間都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