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驟然淚流滿麵,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個頭,拜彆生父,拜彆故土。
大雪落在水麵上,發出沙沙聲響。原來天地寂靜的時候,落雪也是有聲音的,枯寂,深遠。
世子忽然拿起木槳,在水中寫下:
少時光陰長,潑酒翻紅巷。
權為磚牆利為瓦,賓朋倚滿帳。
醒來恨日短,大夢二十轉。
忽覺同行常八九,真心無二三。
噫籲兮,聽雪孤舟上,坐看天地遠。
世子寫出他人生的第一首寥寥草草的詩,也是最後一首。沒人看見詩,詩便藏在黑暗的河裡,隨大江東去。
他起身來到船中朝著梁狗兒跪拜下去:“請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貴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滿身都是刀意。
梁狗兒依靠在烏篷內,沉默許久,乾澀問道:“為何要學我梁家刀法。”
世子低聲道:“承父誌,殺神仙。”
“可能吃苦?”
“能?”
“敢不敢殺人?”
“敢!”
梁狗兒朗聲大笑:“好好好,這梁家刀法便傳給你吧。隻是我督脈已斷,恐怕看不到你殺神仙的那一天。若你有一天真能殺神仙,便替我對神仙說一句‘土雞瓦狗,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師父一根小指頭’。”
世子認真道:“好。”
梁狗兒感慨道:“喊師父吧。”
世子伏於船上,咚咚咚磕了九個響頭,再抬頭時說道:“師父,可惜沒有酒也沒有茶。”
梁狗兒笑了笑,撿起身邊一隻瓢來扔給世子:“江湖兒女漂泊不定流水當酒也是酒。”
世子轉身從江河裡舀了一瓢遞給他,梁狗兒灌下一口山川江水,大喊一聲:“痛快!你比陳跡那小子痛快多了!”
姚老頭瞥他一眼:“彆找死。”
梁狗兒癟了癟嘴,沒說什麼。他也不知道姚老頭什麼境界,但能揮揮袖子就讓天馬走人的,肯定不簡單。
姚老頭從懷裡掏出一隻小木盒,從裡麵拈出一枚白色沾血的丹藥來:“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你修行。”
世子一怔:“生羽丹?您怎麼不自己留著,您的壽元……”
姚老頭笑了笑:“無妨,臨死前收個好徒弟,無憾了。”
“陳跡他……”
“他的路,比你的更難。”
……
……
卯時。
雪停,天要晴了。
陳跡策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經貼上白色封條,門前飛散著淩亂的白紙,被風一吹,嘩啦啦一張張的翻。
來到太平醫館門前,他推開大門:“師父,我回來了!”
可是,醫館裡早已空無一人。
陳跡往裡走去:“師父?”
“師父您在哪?”
“師父……”
陳跡站在院中茫然四顧,小小的太平醫館冷冷清清,再也沒了人氣兒……大家都走了。
他來到杏樹下,將杏樹上的紅布條一一摘下。
郡主最先寫著,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陳跡又展開劉曲星寫著的“師父健康長壽”,而後是佘登科寫著的“師父萬壽無疆”,他耳邊,似乎又響起當日月下的嬉笑打鬨聲。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與劉曲星圍著杏樹你追我趕。
可再一眨眼,舊時的人,都不見了。
回憶就是這樣,隻懲罰念舊的人。
陳跡轉身,拎著醫館裡餘下的烈酒出了門,翻身上馬,往鼓樓疾馳而去。
疾馳中,他一邊喝酒一邊轉頭看著遠方的天色。
待到鼓樓時,陳跡給看守士兵塞了枚銀花生,踩著木階一步步登上高樓。
他拎著酒壇子坐在欄杆邊上,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掉下去。
陳跡醉眼看向身邊:“劉曲星,你以後想做什麼?”
風中有人說道:“我想接我師父的衣缽,成為禦醫!”
陳跡哈哈一笑:“好,以後你就是靖王府的禦醫!”
他又高聲問道:“梁貓兒,你以後想做什麼?”
風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幾畝地。”
“好,明天就送你!”
陳跡再問:“世子,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做一名大俠客!才發覺讀那些經義是沒用的,往後風吹哪頁讀哪頁,哪頁難讀撕哪頁!擊鼓!”
風中有人嗔怒道:“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樓下看守鼓樓的士兵就得發配充軍!”
“那便不敲了。”
太陽出來了。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一輪紅日正慢慢在世界的儘頭升起,萬裡無雲,橙紅色的光漸漸照在他孤零零一個人身上。
如鏡中花,水中月,人間夢。
朝陽中,烏雲輕盈的沿著木欄杆走來,它鑽進陳跡懷裡仰頭,陳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眼神望向遙遠天際。
烏雲喵了一聲問道:“陳跡,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刻舟求劍。”
……
……
第三卷,刻舟求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