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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小巷子裡,隻餘下王崇理的腳步聲與喘息聲,黑色的血水從他肩窩裡流出,順著胳膊與衣袍,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青磚,灰瓦,白牆,小巷如迷宮。
恍惚間,他扶著牆踉蹌走著,仿佛又回到柳州城中,尚且年少的靖王背著他走街穿巷,高聲詢問:“有沒有大夫?有沒有大夫?我兄弟受了箭傷,若有大夫能醫治,賞銀百兩!”
他在靖王背上虛弱問道:“王爺,我會不會死?”
靖王哈哈大笑:“你怎麼能死?咱爺們還沒把賊寇殺完呢!彆閉眼,等咱爺們把賊寇殺完,本王去陛下那裡給你們討封賞,全都封侯!”
王崇理喃喃道:“封侯嗎……”
他好像又聽見千歲軍的戰歌聲:“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儘賊寇兮,覓個封侯……”
王崇理回頭,好像看見昔日同袍一個個從小巷子裡、從他身邊經過,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啊,殺賊去!”
而後,那些同袍又一個個消失在小巷儘頭。
王崇理晃了晃腦袋,使勁揉著眼睛,好讓眼睛裡的重影少一些,腦中的幻想也少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聽不見身後廝殺聲。
他喘息著靠在小巷白牆上,咬牙要將峨眉刺拔出來,可才剛拔出一半,卻有一黑影從屋簷上落下。
一隻手按在峨眉刺的握柄處,將那支峨眉刺重新按了回去!
王崇理吃痛,低聲怒吼起來。
他抬頭看向突然從天而降的陳跡,正要發怒,卻忽然又哭出聲來:“王爺!”
陳跡一怔。
王崇理靠著牆壁緩緩坐下去,鼻涕與眼淚一起流下:“王爺!王爺末將對不起您,末將無顏再見您了!”
陳跡沉默不語,靜靜看著對方。
王崇理用袖子顫抖著抹去眼淚:“可末將也沒辦法啊,那毒相派了皎兔、雲羊捉走我一家老小,斬我老娘十根手指,末將不能看著她死啊。末將若不答允他們,千歲軍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王爺,您原諒我們吧末將來生給您當牛做馬……”
陳跡低聲道:“他們還許了你一場潑天的富貴吧?”
王崇理喃喃道:“是啊,潑天的富貴……”
話音未落,王崇理眼神忽然恢複清明。
他低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陳跡,右手驟然一抖,手中青陽劍繃直了劍身朝陳跡刺來。
可陳跡隻輕輕側過身去,輕鬆避開這一劍。
刹那間,未等王崇理變換劍招,陳跡已握住他右手腕,貼身上前。
電光火石之間,陳跡拔出王崇理肩窩的峨眉刺連刺數下,最後一擊從肋下刺入心臟,流出早已變黑的血液來。
王崇理嘔出一口血來,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陳跡輕聲道:“人都會犯錯,下輩子改正就好了。”
“有道理啊,”王崇理苦笑一聲,眼神再次渙散了。
他沒有再看陳跡。他的目光越過陳跡肩膀,看向陳跡身後的白牆,仿佛真的看到了什麼。
幾息之後,他喃喃道:“殺儘賊寇,覓個封侯……您答應我們都會封侯的,可這賊寇怎麼總也殺不儘啊……”
陳跡蹲在王崇理身前,靜靜觀察著對方瞳孔的變化,直到瞳孔徹底擴散,一股冰流從王崇理的心口湧出,彙入他丹田。
他沉默許久:“烏雲,你覺得他方才說的,都是真心的嗎?”
烏雲在頭頂屋簷喵了一聲回答:“不知道。”
陳跡突然覺得。
王崇理那年追隨在靖王身邊的忠心是真的,大笑是真的,爛醉如泥是真的,落日與朝霞也是真的。
隻是人生大抵如此,再美好的事情過得久了,都不壯觀。
陳跡起身,輕聲道:“走吧,回家。”
正當他起身離開時,卻又愕然回頭看去。
小巷裡,王崇理手中青陽劍燃燒起來,被熾烈的火光燒得一寸寸腐朽。
火光如烈陽,一寸寸照亮夜空,竟是將這片裡坊燒得亮如白晝。
鏘!
出鞘聲。
仿佛沉睡萬年的出鞘聲響徹天地,裡坊內,百狗齊吠、家禽驚飛,如王親臨。
陳跡驚愕抬頭,這一聲鳴音出乎意料,軒轅根本不曾提及過。
再低頭看去,青陽劍宛如木頭燒成了灰,隻餘下一道烈陽般的至純劍意迸發而出,飛入陳跡心口,與他體內養了許久的煌煌劍氣合而為一。
那曾經無論如何也無法鑄形的劍氣,終於有了黑色的劍形!
陳跡回想起軒轅曾說,劍乃百兵之君,劍種門徑一路走來便是要奪天下劍意才能成全自己。
這是陳跡奪的第一柄劍!
原來,修劍種門徑,真的要殺人奪劍!
屋簷上,烏雲在他頭頂輕輕喵了一聲,他趕忙吹散了青陽劍留下的痕跡,而後消失在小巷儘頭。
須臾後,蘇舟滿臉血跡,負著傷,無聲靠近過來。她蹲下身子打量著王崇理身上的傷口,赫然發現,王崇理每一處傷口都與自己先前刺甲士的位置一般無二。
她皺起眉頭四下打量,是誰來結果了王崇理?
剛剛那武道鳴音又是怎麼回事?
思索間,遠處傳來密集馬蹄聲,洛城兵馬司來了。蘇舟輕輕躍上屋頂,縱身往城中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