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戌時三刻了。"隨侍太監捧著藥盞輕聲提醒,卻被太子抬手止住。
朱標望著遊廊外飄雪的天井,忽然想起去年冬至祭祖時,允炆捧著禮器的手指也是這樣泛著青白。
暖閣傳來瓷器碎裂聲。
朱標疾步穿過月洞門,看見滿地《孝經》殘頁浸泡在湯藥裡,允炆正慌亂地用衣袖擦拭案幾。
少年腕骨突兀地支棱著,像極了當年李善長被褫奪玉笏前折斷的那支紫毫。
"父親..."允炆倉皇起身時帶翻桐油燈,躍動的火苗險些舔上衣袖。
朱標下意識要扶,卻在觸及兒子單薄肩頭時改作拂去他鬢角紙灰的動作。
燭淚在青銅燈盞裡堆成赤色珊瑚,允炆的筆尖懸在"金溪縣"三字上方遲遲未落。
窗縫漏進的北風掀起案角宣紙,露出半片抄錄工整的稅賦數字,每個墨點都在燈影裡蜷縮成顫抖的蟲蟻。
"兒臣...兒臣在謄寫《貞觀政要》..."少年慌忙用鎮紙壓住簿冊,袖口蹭到的墨跡在青玉筆架上洇開暗斑。
朱標的目光掃過硯台邊沿凝結的冰花,那裡分明沾著戶部專用的朱砂封泥。
暖閣突然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撲打窗欞的聲響。
允炆的喉結滾動數次,終於伸手攥住父親腰間佩玉的流蘇:"去年秋汛,金溪縣那個老農...他妻女真的被抵作礦役了麼?"羊脂玉的寒意順著指尖滲進骨髓,少年想起那日雨幕中佝僂的身影撞死在戶部石獅前,血水混著泥漿漫過繡春刀鞘上的金蟒紋。
朱標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帶得踉蹌半步,喉間翻湧的血氣染紅了齒關。
他感覺兒子單薄的脊背在掌心下起伏如驚弓之鳥,就像當年自己抱著高熾跪在奉天殿前求父皇赦免藍玉家眷。
雕花槅窗外,珊瑚樹積雪壓斷枝椏的脆響驚醒了更漏。
"明日辰時..."太子用舌尖將腥甜壓回喉頭,望著琉璃瓦當垂下的冰淩,"為父帶你去戶部庫房。"他故意略過少年瞬間亮起的眼眸,轉身時廣袖拂過案頭,將半截未燃儘的安神香掃進銅爐。
允炆保持著跪坐的姿勢直到梆子聲敲過二更。
他摸索著拾起滾落案底的玉佩時,發現背麵螭龍紋竟與皇帝賜給灰衣少年那枚極為相似。
北風突然卷開糊著高麗紙的窗欞,將江西稅賦簿子吹得嘩啦作響,最後一頁赫然寫著"金溪縣礦役折銀二百兩"。
三更梆子碾過宮牆時,燭芯爆開的輕響驚醒了允炆。
少年慌忙去按被風吹散的宣紙,狼毫卻在困頓中劃出長長墨痕,將"折銀二百兩"浸染成扭曲的暗河。
他摸索著去取硯台,指尖觸到冰涼的玉佩紋路才驚覺自己竟枕著簿冊睡去。
朱標的雲履無聲地停在檀木案前。
太子俯身時,蟠龍紋香囊垂落的流蘇掃過允炆耳畔,帶著沉水香的氣息將少年朦朧的囈語裹進黑暗。
他目光落在兒子緊攥的螭虎佩上——那本該是皇帝賜給燕王府世子的及冠禮。
"父王..."允炆在夢中蜷縮成胎兒的姿態,凍得發青的指節仍死死扣著玉佩凹痕。
朱標伸手欲取,卻被龍紋棱角刺得指尖發顫。
金絲嵌補的裂痕在燭火下宛如凝固的血脈,讓他想起去年萬壽節,父皇將半塊殘玉賜給朱棣時說的那句"此乃高皇後遺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