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用劍尖挑開禮部賀帖,泥金喜字正蓋住戶部稅單上被朱砂圈住的"睢州茶引"。"殿下可知齊王納征那日,應天府米價跌了三成?"
他玄色披風掃過案頭時,三粒遼東產的東珠滾進《工部河工銀核銷簿》夾頁。
少年突然扯開緙絲袍襟,露出貼身的中衣——密密麻麻的賬目數字間,竟用金線繡著郭桓在開封彆院的布局圖。"
暴雨衝毀的商丘官倉,"他蘸著雨水在窗上畫出黃河故道走勢,"用的是工部三年前撥的鬆木,可本宮在穎國公陪葬清單裡見過同樣的批號。"
藍玉的護腕突然撞翻青玉筆架,十二支紫毫筆墜地成卦。
老將軍盯著散落的筆陣,喉頭發出悶雷般的低笑:"當年傅友德棺木裡塞滿河堤貪墨賬冊,先帝卻賜他九竅玉塞。"
他劍柄北鬥紋精準點中窗上水痕,"郭桓在賈魯河藏的東西,夠塞十口棺材。"
朱允炆腕間伽楠香珠突然崩斷,十八顆烏木佛頭在《兵部火器調撥冊》上跳成星宿圖。
少年抬腳碾住滾向暗格的珠子,皂靴金蟒眼珠正對藍玉甲胄縫隙裡的沙粒:"明日出朝陽門,本宮的馬車要繞道城隍廟街——聽說郭大人家嫁女時,往齊王府送了個會唱《木蘭辭》的揚州瘦馬?"
寅初的暴雨在琉璃瓦上澆出白霧,藍玉退至廊下時忽然回望。
跳動的燭光裡,少年案頭禮部泥金賀帖正巧蓋住戶部漕運稅單,而掀開的兵部文書下隱約露出半角《欽天監星象錄》,上麵朱筆勾著的鬼金羊星宿恰與今夜雨雲重合。
老將軍按住劍柄螭龍紋的手背青筋暴起,甲縫間的黃河沙漏在宮磚上,漸漸聚成歸德府輿圖的形狀。
銅漏將儘時,朱允炆忽然吹熄所有燭火。
黑暗中書頁翻動聲戛然而止,唯餘雨滴敲打窗欞上未乾的水痕圖。
一道電光劈開雲層,刹那照亮案頭——禮部賀帖的描金雲紋竟與戶部稅單暗印完全重疊,而壓在鎮紙下的《工部河工銀核銷簿》不知何時被掀至末頁,露出空白處蠅頭小楷寫的三行卦辭,墨色新得能印上少年指尖。
燭淚在銅雀燈台上凝成赤色琥珀,藍玉垂首盯著甲胄縫隙漏下的沙粒。
歸德府黃河故道的泥沙竟出現在奉天殿偏閣,這比案頭堆疊的六部文書更令他膽寒。
老將軍喉結滾動著咽下驚雷,餘光瞥見少年蟒袍下擺沾著欽天監才用的銀朱砂。
"城隍廟街新漆的牌坊染了三月雨,車轍印怕是難消。"朱允炆指尖掠過兵部火器冊上未乾的墨跡,突然將伽楠香珠殘骸掃進暗格。
金絲楠木機關閉合的刹那,五更鼓聲破開雨幕撞上雕花窗欞。
玄武門箭樓的琉璃鴟吻在閃電中泛著青芒,朱元璋扶在垛口的手背暴起虯結青筋。
老皇帝玄色披風被狂風扯得獵獵作響,望著雨中逶迤的欽差儀仗,渾濁眼底映出三十年前鄱陽湖的火光。
"蔣瓛!"蒼老嗓音混著雷聲砸在牆磚上。
陰影裡閃出的飛魚服當即單膝跪地,繡春刀壓住滿地亂滾的雨珠子。
朱元璋枯指掐著垛口新補的石灰縫,"帶兩隊暗衛綴著儀仗,允炆要是蹭破塊油皮——"話尾被驚雷劈斷的瞬間,老皇帝頸側刀疤突突跳動。
蔣瓛叩首時瞥見城牆暗渠浮著半片禮部專用的灑金箋,墨跡洇開的"齊"字恰被朱元璋皂靴碾碎。
他倒退著隱入雨幕時,聽見老皇帝對著虛空呢喃:"標兒當年也愛在暴雨天查河工......"
奉天殿偏閣的漏刻吐出最後一枚銅珠,朱允炆突然掀翻鎏金鎮紙。
工部核銷簿嘩啦啦翻到夾著揚州鹽引的那頁,少年蒼白指尖按著"郭"字朱批輕笑:"藍將軍可知,黃河改道時最先衝垮的從來不是堤壩?"
藍玉甲胄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分明看見暗格裡滾出的不是佛珠,而是半枚沾著漠北塵土的虎符——與燕山衛調令上缺失的印鑒嚴絲合縫。
老將軍突然單膝點地,甲片撞在宮磚上的脆響驚飛簷下避雨的烏鴉。
"老臣戍邊二十載,隻識得居庸關的狼煙。"他盯著少年皂靴上隨雨氣舒展的金蟒鱗片,"若遇流沙陷馬蹄,當斷鐙保鞍。"
驚雷炸響的刹那,朱允炆袖中滑出半卷《皇明祖訓》,泛黃紙頁正停在"親王儀仗"條款。
少年忽將書卷擲入炭盆,躍動的火光照亮戶部稅單暗印——那描金雲紋連綴起來,竟是縮小版的京畿布防圖。
"好教將軍得知,昨夜欽天監焚的《熒惑守心錄》..."朱允炆話音被穿堂風卷著撲向藍玉,老將軍猛抬頭時,正見少年用染著銀朱砂的指尖在虛空勾畫,"燒剩的灰燼裡,落著半片鬼金羊星宿圖。"
箭樓上的朱元璋忽然按住心口。
雨幕中遠去的燈籠忽明忽暗,恍惚化作馬皇後當年在坤寧宮掛的長命燈。
老皇帝顫巍巍從懷中掏出褪色的平安符,符紙裡裹著的不是朱砂咒文,而是半截風乾的虎耳草——太子朱標十二歲獵得首隻白狐時,親手彆在他鐵甲上的。
"陛下,四更天了。"陰影裡閃出個捧著手爐的小太監,卻被朱元璋一腳踹翻在積水裡。
老皇帝赤紅著眼撕開平安符,虎耳草碎屑混著雨水泥漿糊在牆磚上,慢慢洇出個歪斜的"炆"字。
奉天殿的暴雨卷著冰雹砸在琉璃瓦上,藍玉終於看清兵部文書下壓著的,是蓋有秦王私印的隴西馬政密報。
他按住劍柄的指節發出脆響,卻見朱允炆用染著丹蔻的指甲劃開禮部賀帖——金粉簌簌落處,露出底下刑部秋決名單的批紅。
"將軍可聽過前元宮變的舊事?"少年忽然貼近藍玉耳畔,伽楠殘香混著話尾熱氣鑽進鐵甲縫隙,"當日困在興聖殿的梁王,懷裡也揣著半塊虎符。"
驚雷劈中宮牆外百年槐樹的刹那,藍玉腰間玉帶突然迸裂。
十二塊鎏金帶板墜地時,正拚成燕山七十二衛所的分布圖。
老將軍瞳孔驟縮——這分明是他昨夜才呈給五軍都督府的密折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