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看了眼萬澤,回答道:“此令確係我州中所下,乃是彆駕張子布所進之議。眼下州中所用匱乏,不得不廣開財源。自武帝起,鹽鐵之利便收歸國有,世宗以此充實軍費,最終封狼居胥,打通西域,將匈奴遠逐漠北。如今,備不過是複先祖之政也。”
萬澤看了眼東海王劉祗,後者對他微微頷首,於是,他開口試探道:“方伯有所不知道,本朝自世祖起,就放開禁絕,讓利與民,開鹽鐵以利天下,朝廷以此休養生息,方伯如今卻改弦易轍,難道就不擔心激起民變嗎?”
劉備正色道:“民變?國傅此話怎講?”
萬澤硬著頭皮解釋道:“朐縣有鹽工上萬人,曆來以煮鹽為生。此時若是斷了煮鹽之事,等若是斷了他們的生計。況且朐縣諸多鹽商也並非不知禮數之人,很願為使君驅馳。”
說到這裡,萬澤拍了拍手。
幾十個王府仆從分為幾十組人,抬著幾十口箱子走了進來。
等他們將箱子放下之後,萬澤輕輕咳嗽一聲。
下一刻,仆從們將箱子全部打開,露出了裡麵的諸多財帛。
大部分箱子裡裝著的都是五銖和價值很高的素(白絹)、練(精絹),甚至還有兩口箱子中裝著的都是金餅和銀餅。
中國是缺少銀子的國家,後世的銀子大部分都是海外輸入以及西南部產出的。
因此,東漢時期銀餅的價值也很高,要遠高於後世的銀價,基本和金子保持著五比一到三比一的兌換率,一斤銀子價值2000至3500錢五銖。
不過這時候的銀子並非流通貨幣,而是重要的裝飾品,用來打造各種首飾、裝具的珍貴材料。
劉備的目光從這些東西上掃過,心裡略一估計,就大致算出了這些東西的總價值在兩千萬到三千萬錢。
“使君請看,這些乃是鹽商們贈與使君的禮物。”
看見劉備的目光似乎為財貨所吸引,萬澤心裡的底氣更足了一些:“使君,鹽商們托我給他們帶一句話。若是使君能夠答應讓他們繼續操持鹽業,自今年起,他們每年都會上繳這個數字的財貨至使君府上。”
萬澤的話聽的劉備險些笑出聲來。
這個時代的行賄就是這麼簡單粗暴,完全沒有後世那麼多彎彎繞繞。甚至東海王這樣的宗親諸侯王,都願意直接下場,給行賄者充當掮客。
因此,劉備嘲笑的並非是東海王和萬澤的行為,而是嗤笑這些鹽商把自己當傻子了。
自家的好大兒可是親自給自己算過一筆賬。
東海主要的產鹽地就是朐縣,年產量大約近二十萬石。
這個量看起來很大,但這年頭的食鹽可不是後世的精鹽,這些鹽裡有稻草杆子、木屑、沙粒,甚至還有小石子。
但這並不影響食鹽的價格。
以王家為例,就以每石三千錢零售出售。
這個價格僅僅隻麵向平民百姓,若是出售給豪強,打個七八折,甚至六折都很正常。
如果像劉備父子與荊州劉先所談那樣州郡的貿易,甚至可以把價格壓低到一千五百錢以內。
以平均兩千錢的價格來算的話,東海每年的鹽利可達四億五銖錢,而其中成本,不過區區幾千萬錢而已。
要知道整個徐州的人頭稅,房屋稅,財產稅等等諸多重稅,真正能夠落到劉備手裡的,一年也不過一、兩億五銖而已。
而這些鹽豪們每年的純利潤當在三億多錢,雖然這些錢並非是他們獨享,可這個數字也非常誇張了。
這鹽利都快兩倍於州府總收入了,可現在鹽豪、鹽商們竟然覺得每年給自己分個兩三千萬錢就可以打發了,這是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而且劉封還給劉備打了包票,如果能夠把整個徐州的鹽業收回國有,劉封還能大規模增加產能,提升徐州食鹽的品質,到時候行銷天下都不成問題,那鹽利恐怕還要爆發式的增長。
可笑這些人還覺得扔一塊帶肉的骨頭就能收買自己,這些所謂的禮物,簡直就像是一個巴掌狠狠的扇在了劉備的臉上。
好在劉備喜怒不形於色,等到萬澤的話說完了之後,他才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開口道:“鹽業回收州府,此乃是州府共同的決定,非備一人所決。況且如今鹽價高昂,百姓苦不堪言,困於鹽價之高,常常隻能淡食,備於心何忍?”
“這、這……。”
萬澤沒想到劉備竟然會拒絕,這可是整整三千萬錢的財貨啊。
東海王劉祗也驚到了,他緊盯著劉備,而劉祗身邊的長子劉琬忍不住插話道:“使君,鹽價上漲,乃是因為世道亂了,兵禍橫行,亂民四起,如今哪還有東西沒漲?記得十年前,粟米不過一百多錢一石,如今都漲到兩百多錢了,難道使君還能禁止農夫種地了?那糧價還不漲到天上去了。”
這劉琬是劉祗的庶長子,將來也襲不了東海王的爵位。
原來的曆史上,乃是他的弟弟繼承了東海王的爵位,而劉琬本人則於初平四年時,被劉祗派去長安覲見了漢獻帝。
因此被漢獻帝封為了汶陽侯,同時還拜為平原相。
從理論上來說,他可是朝廷中樞真正任免的平原相,與劉備這種和陳紀私相授受的情況截然不同,具有最高的法理性,這是妥妥的搶了劉備的官職。
所幸劉琬也不可能真去平原上任,從長安返回後就回到郯城繼續窩著了,平原相的官職也算是自動放棄了,不過他的汶陽侯爵位還在,又有兩千石的資曆,此時說話也不算無禮。
劉備自然聽的出對方話裡的譏諷,卻並不生氣,而是認真的解釋道:“糧價上漲,是因為人多糧少,糧食不夠吃。可東海年產食鹽二十萬石,彆說是供應整個徐州了,就是加上兗、豫、荊三州的需求都未必不夠。試問這種情況下,鹽價卻居高不下,究竟是天災還是**?”
劉琬頓時啞口無言。
劉備卻是趁勢站起身來,朝著東海王劉祗拱了拱手,解釋道:“眼下州中食鹽並無短缺,我會派二弟雲長統兵兩千,前往朐縣治鹽。朐縣縣令劉珙屍位素餐,無德無能,公然抗拒州令,對抗州府,備已罷免之。朐縣鹽商整頓之後,自當繼續產鹽,王上不必擔心。”
說完這番話後,劉備又衝著在場眾人拱了拱手:“今日蒙王上招待,備感激不儘,隻是州府還有公務要忙,就先行告退了。”
說完,也不去看東海王的反應,當即離開。
萬澤倒是想攔,可看著凶神惡煞的關、張二人,他腿肚子都有些發軟,沒遠遠躲開就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敢靠上去。
劉備走後,東海王冷哼一聲,起身一振衣袖,轉身離開。
他的兩個兒子和萬澤趕忙追了上去。
“這劉玄德好沒道理,不識好歹,無禮至極。”
剛一進書房,劉琬就衝著劉祗叫道:“早就聽說這劉使君是個北地老革,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萬澤也跟著說道:“如此厚禮都不能改易其心,想來劉使君是真要動鹽業了,王上,我等得早做準備啊。”
劉祗黑著臉正坐著,眼皮微耷,遮掩著眼睛,讓其他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劉琬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聽到劉祗低聲道:“好了。”
劉祗一發話,劉琬立刻安靜了下來,連帶萬澤彎著的腰越更低了幾分。
按照漢家製度,國傅是由中央派遣的,其本質工作是兩重責任,其一是服侍諸侯王,為諸侯王打理王府拉胯,其二則是代表中樞監視諸侯王,約束其行為。
因為國傅的地位不斷下降,使得他對諸侯王的約束自然是越來越軟弱。尤其是碰上東海王這種會帶著國傅一起發財的王上時,那監視力度可就成了負數了。
就這七八年功夫,萬澤在東海王府中,就靠著鹽商們的分潤,就已經攢下了數百萬錢的家產。
這些錢不偷不搶,也不用欺男霸女,甚至都不用他出麵做事,隻要當什麼都沒看到,這錢就源源不斷的流進他的屋子了。
這讓萬澤如何把持的住。
劉祗又沉思了片刻,開口道:“傳信給朐縣,就說劉玄德是鐵了心要整治鹽業了,而且還罷免了劉珙的縣令職位,還要派關羽帶兵過去。讓他們早做準備。”
萬澤應了聲是,通風報信自然是應有之事。
劉祗又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告訴他們,本王能做的已經都做了,讓他們好自為之。”
萬澤不可置信的抬起頭,隨即又猛的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