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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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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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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麵拔高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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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兆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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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一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眼中,一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於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隻落在自己頭上,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一大堆的神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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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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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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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小泥鰍也終於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後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在跟娘親一起在灶台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都要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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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可能要交給自己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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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最近一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麵也隻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逛蕩書簡湖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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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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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在池水城重返,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一戰後,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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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一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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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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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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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裡邊傳出:“門沒拴,進來吧,小心彆踩壞了青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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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湧向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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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開始沒留神,對於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隻是當她看到書案後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你去春庭府吃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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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著一隻自製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著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頭你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一聲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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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聲道:“先生如果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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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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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想要說什麼,隻是當她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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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炭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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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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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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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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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一。還有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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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抬起一隻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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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動作,讓炭雪這位身負重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的元嬰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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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隻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給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枚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隻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製竹簡,不再規製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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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根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後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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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嫋嫋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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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麼,到底在瞎琢磨什麼,可看得炭雪依舊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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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麵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後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麵對一位秋後算賬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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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抬頭,隻是盯著那枚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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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雪猶豫了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後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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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終於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裡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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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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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於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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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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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殺氣之重,以至於門外風雪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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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裡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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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後,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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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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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麼,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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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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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書簡湖野修,彆說是劉誌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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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彆人請朋友幫我煉製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製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麼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隻太小了?隻會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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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麼?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隻是你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誌茂和青峽島,吞並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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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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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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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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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牆壁上的半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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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什麼情分,什麼香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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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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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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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才驚覺,並不隻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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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隻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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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麼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麼身死道消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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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隻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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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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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鬱,她根本不去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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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為什麼,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隻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隻是跟劉誌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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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麼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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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刹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發,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麼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麼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隻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麼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你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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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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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眯起眼眸,“少在這裡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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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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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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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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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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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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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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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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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嗬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彆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隻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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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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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儘瘁是廟堂,乾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裡,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裡,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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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隻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彙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隻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彆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麵,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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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裡,他隻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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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誌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裡都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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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麼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隻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麼,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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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於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複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儘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係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隻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誌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隻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衝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隻會想著衝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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