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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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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頭，看到了那撥前來賠禮道歉的清風城修士，陳平安沒理睬，對方大致確定陳平安沒有不依不饒的想法後，也就悻悻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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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渡船主人也來告罪，信誓旦旦，說一定會重罰那個惹事的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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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也沒怎麼理會，隻說吃過了教訓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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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在千壑國那座福蔭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陳平安也就埋頭趕路。但是這一次，陳平安還是去拜訪了一趟福蔭洞主人，興許是知曉了渡船上的風波，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國國師，還是十分熱情，陳平安厚著臉皮，問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粗略內幕，老修士對此並不陌生，畢竟福蔭洞還是小有名氣，雖然大小才方圓十餘裡，秘藏珍寶和仙家遺物，也早早被前輩們一挖而空，洞府靈氣，算不得太充沛，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作為修道之地，開枝散葉，麵對各路訪客，自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客套措辭，可以說的細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老修士一聽說陳平安是大驪人氏，愈發熱絡，非要挽留陳平安逗留幾天，陳平安推脫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隻九宮格寶匣作為臨彆贈禮，由幾件福蔭洞特產雕琢而成的取巧靈器湊齊九個格子，其實價格不高，千壑國市價，在二十來顆雪花錢左右，對於世俗王朝，當然是天價，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麼珍稀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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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收下小寶匣後，回贈了福蔭洞一壺蜂尾渡水井仙人釀，龍門境老修士一聽說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釀，開懷不已，邀請陳平安下次途徑千壑國，不管如何，都要來福蔭洞這邊坐一坐，如水井仙人釀這般的醇酒，沒有，可是千壑國自有些彆處沒有的獨到風光，不敢說讓修士流連忘返，若是隻看上一遍，絕對不虛此行，他這位就是個笑話的千壑國國師，願意陪同陳平安一起遊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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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修士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千壑國邊境，這才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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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有位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有些不解，疑惑為何師尊要如此大費周章，龍門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隻要能結善緣，無論大小，都莫要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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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誤入歧途，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這般年紀，還是要勤勉修行，潛心悟道，不可過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曉得個利害輕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師父這般腐朽不堪，走不動山路了，再來做這些事情。至於所謂的師父，除了傳你道法之外，也要做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無奈事，好教門內弟子以後的修行路，越走越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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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歎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曆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在旁，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係，實則本心不喜，不然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麼，哪裡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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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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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修士笑道：“剛好借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顆雪花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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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弟子作揖拜禮，“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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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福蔭洞山主，撫須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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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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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蔭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借機點醒了一位衣缽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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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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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返回龍泉郡，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棋墩山那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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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大雨時興，濕暑之氣蒸鬱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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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大暑熱，秋後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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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蟋蟀嘶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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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在一處山巔古鬆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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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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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山巔之後，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彆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彆國文豪的著作，不找幾個彆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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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如何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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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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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後途徑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後進入小鎮，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牆，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於附近規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紮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門戶，自然不敢這麼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麼不敢的，肯定少一顆銅錢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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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本該一旬後才到小鎮，隻是後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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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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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娘墳上，依舊是拿出一隻隻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自己的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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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麵孔，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的，多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後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麵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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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隻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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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讓渠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裡，鬆了韁繩，讓它自己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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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打開房門，還是老樣子，小小的，沒添補任何大件，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陳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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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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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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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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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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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裡，在外遊曆多少年，終究都落在這裡才能真正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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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爹娘走了後，劉羨陽經常躺在這裡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裡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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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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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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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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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又開始反複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籙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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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後，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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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雲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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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北嶽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並肩而立，一個笑容閒適，一個神色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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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遠處那座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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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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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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