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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猛然站起身,仰頭望去,二樓那邊,光腳老人手裡拎著陳平安的脖子,輕輕一提,高過欄杆,隨手丟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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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道:“這家夥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讓他先睡個飽,這段時間,讓誰都彆去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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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趕緊將陳平安放到一樓床鋪上,悄然退出,關上門,乖乖坐在門口竹椅上當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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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下竹樓,來到崖畔,今日雲霧濃重,遮蔽視野,畫卷壯麗,猶如天風震撼大海潮,身處落魄山高處,如同置身於一座澤國。稍稍左邊,有一座毗鄰落魄山的山峰,獨獨高出雲海,如仙人踩高蹺,老人隨手一揮袖,輕易打散整座雲海,如開門見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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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顫,趕緊低斂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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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遺蛻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會不會徹底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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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她最害怕的那個崔東山拜訪過落魄山,就在二樓,石柔從未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崔東山,老人坐在屋內,並未走出,崔東山就坐在門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稱呼老人為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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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該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簡單,儘量彆出現在崔姓老者的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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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駐足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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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腹有金線、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從山門那邊,沿著寬闊山道,迅猛登山,臨近竹樓後,黑蛇死活不敢靠近,裴錢知道它守規矩,也不為難它,飄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隨其後,如粉蝶紛飛,極其可愛。青衣小童顯得比較無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兩個家夥的身後,就要見著了陳平安,青衣小童不知為何,還是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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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到了竹樓,石柔趕緊將老人言語重複了一遍,裴錢既有失望也有擔憂,輕輕走在竹樓門口,試圖從綠竹縫隙當中瞧見屋子裡邊的光景,當然一無所獲,她猶不死心,繞著竹樓走了整整一圈,最後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條竹椅上,雙臂環胸,生著悶氣,師父回鄉後,竟然不是第一個瞧見她,她這個肩挑重擔的開山大弟子,當得不太闊以啊,不太講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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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偷偷丟了個眼神給粉裙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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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裙女童立即心領神會,跑到光腳老人那邊,輕聲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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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點頭道:“有些麻煩,但是還不至於沒辦法解決,等陳平安睡飽了之後,再喂喂拳,就扳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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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裙女童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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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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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知道當年老爺的境遇,真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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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憐老爺,才回家就跳進一座大火坑。難怪這趟出門遠遊,要晃蕩五年才舍得回來,換成他,五十年都未必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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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來,睜眼後,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發現裴錢和朱斂在門外守夜,一人一條小竹椅,裴錢歪靠著椅背,伸著雙腿,已經在酣睡,還流著口水,對於黑炭丫頭而言,這大概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人生無奈。陳平安放輕腳步,蹲下身,看著裴錢,片刻之後,她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把口水,繼續睡覺,小聲夢囈,含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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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斂跟上他,兩人一起來到崖畔,那邊打造了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和四隻篆刻雲紋的古樸石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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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壓低嗓音,輕聲笑道:“若是裴錢瞧見了少爺這副模樣,可要心疼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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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歎了口氣,“已經很好了,當初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七八年內都無法從書簡湖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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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點點頭,“雖然不知具體緣由,一些書信往來,老奴不敢在紙上詢問,可是能夠讓少爺這般度日如年,想來是天大的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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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取出兩壺書簡湖烏啼酒,跟朱斂一人一壺,輕輕磕碰,陳平安斜靠著石桌,一條胳膊擱在上邊,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難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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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風骨,無非是能受天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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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轉頭凝視著陳平安的側臉,喝了口小酒兒,輕聲勸說道:“少爺如今模樣,雖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場過來人,曉得如今的少爺,卻是最惹婦人的憐惜了,以後下山去往小鎮或是郡城,少爺最好戴頂鬥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陽府的覆轍,不過是給街上婦人多瞧了幾眼,就憑空招惹幾筆風流賬、脂粉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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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溜須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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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出手揉著臉頰,笑道:“你是當我傻,還是當那些女子眼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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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唏噓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少爺你就等著吧,到了山外,遲早要被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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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連忙擺手,“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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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痛心疾首,“忠言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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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微笑不言,借著灑落人間的素潔月色,眯眼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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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當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來陳平安的新家業,卻在落魄山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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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原先包袱齋“安營紮寨”的牛角山,先前見機不妙,打算跳下大驪這條“沉船”的仙家勢力,包括清風城許氏在內選中的朱砂山,其餘還有螯魚背、拜劍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劍台位於最西邊,形單影隻,並且山頭不大,其餘多是西邊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與落魄山相距不遠,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廣袤,先前的那個仙家勢力,已經砸下重金,加上大批盧氏遺民的任勞任怨,已經打造出連綿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間仙境,最後等於是半賣半送,還給了大驪朝廷,不知如今作何感想,想來應該悔青了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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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驪宋氏在老龍城賒欠下的金精銅錢,被魏檗牽線搭橋,然後陳平安用來買山,然後就此一筆勾銷,也算清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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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將被陳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須暫時掛名在魏檗那邊,不然名不正言不順,利益太過巨大,陳平安也會被大驪權貴眼紅嫉妒,可是私底下,這股源頭活水,裡邊流著的可是一顆顆神仙錢,陳平安會與魏檗對半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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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幫著顧璨家與人在田間搶水無數次,不曾想如今也能守著這麼一塊收成驚人的“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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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收回思緒,問道:“朱斂,你沒有跟崔老前輩經常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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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微笑搖頭,“老前輩拳頭極硬,早已走到我們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儘頭,誰不仰慕,隻不過我不願打攪前輩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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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身體後仰,轉頭望向竹樓那邊,“我這麼說,老前輩不會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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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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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道:“老前輩除了偶爾手持行山杖,遊曆群山,與那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幾位老夫子切磋學問,一般不太願意露麵,閒雲野鶴,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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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記起一事,說道:“我在郡城那邊,無意間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從大驪京畿搬遷到龍泉的富家千金,年紀不大,十三歲,跟咱們那位賠錢貨,差不多歲數,雖然現在才開始學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強還來得及,我已經跟她的長輩講清楚,現在隻等少爺點頭,我就將她領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幾棟府邸,除了我們自住,用來待人接物,綽綽有餘,而且都是大驪出的銀子,不用我們掏一顆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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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點頭,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確實應該建有這些棲身之所,不過等到與大驪禮部正式簽訂契約,買下那些山頭後,即便刨去租借給阮邛的幾座山頭,好像一人獨占一座山頭,同樣沒問題,真是財大氣粗腰杆硬,到時候陳平安會成為僅次於阮邛的龍泉郡大地主,占據西邊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瓏的真珠山不說,其餘任何一座山頭,靈氣沛然,都足夠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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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好奇問道:“你要是願意領著她登山,當然可以,不過是以什麼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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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朱斂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陳平安還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學攀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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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朱斂如今境界最高,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雖說走了捷徑,但是陳平安內心深處,覺得朱斂的選擇,看似急功近利,實則才是最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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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搖頭道:“老奴可沒興致給人當師父,讓她先當個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吧,以後誰相中了她的根骨資質,隻管拿走。老奴所作所為,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著給少爺的落魄山添份人氣,不然儘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話,總覺得不利於風水。話說回來,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賦的弟子,就像是我去書肆買書的時候,路邊撿來的,可是在家鄉那邊,估摸著能讓一籮筐的江湖宗師,爭搶得你打我我殺你,腦漿四濺,很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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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翹著二郎腿,雙指捏住仙家釀酒的酒壺,輕輕搖晃,唏噓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輩出,絕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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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服的少女家人?窮學文富學武,可不是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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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嗬嗬笑道:“事情不複雜,那戶人家,之所以搬遷到龍泉郡,就是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紅顏禍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長輩也硬氣,不願低頭,便惹到了不該惹的地方勢力,老奴就幫著擺平了那撥追過來的過江龍,少女是個念家重情的,家裡本就有兩位讀書種子,本就不需要她來撐門麵,如今又連累兄長和弟弟,她已經十分愧疚,想到能夠在龍泉郡傍上仙家勢力,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其實學武到底是怎麼回事,要吃多少苦頭,如今半點不知,也是個憨傻丫頭,不過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靈氣,少爺到時候一見便知,與隋右邊相似,又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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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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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做事情,還是牢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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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突然轉頭一聲吼,“賠錢貨,你師父又要出遠門了,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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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連人帶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間,瞧見了那個熟悉身影,飛奔而至,結果一看到陳平安那副模樣,立即淚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皺著一張黑炭似的臉龐,嘴角下壓,說不出話來,師父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這麼黑黑瘦瘦的,學她做什麼啊?陳平安坐直身體,微笑道:“怎麼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見你長個兒?怎麼,吃不飽飯?光顧著玩了?有沒有忘記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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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一把抱住陳平安,那叫一個嗷嗷哭,傷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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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就該死皮賴臉跟著師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腳,好歹在書簡湖那邊,還會有個能陪師父說說話、解悶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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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朱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