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楊家藥鋪後院,小名胭脂的蘇店,這位女子武夫,獨自一人,守著空蕩蕩的藥鋪後院。
師弟石靈山,回了桃葉巷家中。
蘇店也不覺得寂寞苦悶什麼的,打小就習慣了,人多反而覺得不自在。
藥鋪是前店後坊的樣式,煎藥,曬藥材,都在後院,正屋那邊,是楊老頭的住處。
東廂房關著門,一般隻有李槐回鄉,來這邊逛蕩,楊老頭才會打開屋門,隻有西廂房,早早騰出來,給了蘇店。
院子角落還有間雜物房,裡邊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門鑰匙留給了蘇店,師父曾經交待過她,等到下次李槐返鄉,就與李槐打聲招呼,說房間裡邊的家夥什,一大堆的老舊物件,都留給他了,是賣是送都隨意。
與北邊正屋相對的南邊簷下,擺放著一條長凳,蘇店從不去坐,平時也不準師弟隨便坐在那邊。
她就像守著一座老鋪子,也幫師父守著一些老規矩。
蘇店是個武癡,不過今夜她卻難得沒有,就隻是坐在椅子上邊發呆,雙腳踩在火盆邊沿上邊,想著一些往事。
終於回過神,蘇店低頭彎腰,伸出手指,撚了撚被爐火烤得微微發燙的褲腳。
藥鋪大門虛掩,有人推門而入,穿過前店,掀起簾子,年輕男人喊了一聲,“師姐。”
廂房這邊的蘇店應了一聲,是師弟石靈山來串門了。
石靈山進了屋子,搬了條長凳,坐在火盆一旁,蘇店笑道“問夜飯問到了藥鋪,你也不嫌晦氣。”
石靈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裝傻,“還有這講究?”
家裡邊是熱鬨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葉巷的門戶,都窮不到哪裡去,隻是石靈山還是擔心師姐獨自一人,在藥鋪這邊太冷清。
他知道師姐自從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去世後,在小鎮就無親無故了,好像連個平日裡噓寒問暖幾句的窮親戚都沒有。
石靈山從袖子裡摸出一包壓歲鋪子的糕點,笑道“騎龍巷那邊,石掌櫃給的。”
蘇店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一油紙包糕點,“你還真去問夜飯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這天的問夜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和這兩條街巷之外的人,一個天一個地,一般是不會相互走動的。
昔年的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鎮高門大戶,四大姓,盧李趙宋,一直是以盧氏為首,因為盧氏王朝在覆滅之前,曾是大驪宋氏的宗主國,而盧氏開國皇帝,便與福祿街盧氏有千絲萬縷的淵源。此外類似袁、曹、謝在內的十族,祖上都出過大人物,他們離開驪珠洞天之後,都曾揚名立萬,比如被視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驪朝廷的兩大上柱國姓氏,此外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以及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等。
隻說一條泥瓶巷,就有隱官陳平安,大驪藩王宋集薪,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
那邊還是南婆娑洲那座鎮海樓,駐守劍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蘇店,除了藥鋪這邊的關係,在家鄉小鎮這邊唯一稱得上認識的人,隻有一個叫胡灃的,比她年長幾歲,胡灃家裡以前是開白事鋪子的,他也會經常跟著爺爺一起當那短工,做些磚瓦木匠活計,或是走街串戶幫忙磨刀。不過胡灃也離鄉了,可就胡灃算留在這邊,蘇店與他也沒什麼可聊的。
石靈山笑道“你猜我剛才在騎龍巷那邊,瞧見了誰?”
蘇店默不作聲,細細嚼著糕點,反正看到了誰,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多年前,騎龍巷那邊經常會有一個蓬頭垢麵,麵黃肌瘦的小姑娘,假裝無意間路過那條騎龍巷,走得很慢,輕輕抽著鼻子,聞著糕點的香味,女孩肚子愈發餓得咕咕叫。
年幼時做夢都想的美味糕點,還有布店裡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料,都曾讓那個饑寒交迫的女孩,覺得是天底下最遙不可及的好東西,但是熬到長大後,手頭有了錢,不知為何,反而好像半點不念想了。
石靈山說道“遠遠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騎龍巷的王朱。”
以前是個近在咫尺的小鎮同鄉,如今卻是個遠在天邊的大人物了。
蘇店隻是嗯了一聲,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對這些同鄉的富貴發跡,並不感興趣。
如今的舊龍州,新處州,是一洲公認的藏龍臥虎之地,奇人異士紮堆,可在蘇店看來,相較以往,根本沒法比。
最早一撥外鄉人,在西邊群山購買山頭的山上仙府,隻要中途沒有轉手賤賣,如今都算得了個財源廣進的聚寶盆,
再後來,便是一些個消息靈通、聞訊趕來的修士,與當地百姓,購買小鎮上邊的祖宅,或是“高價”入手那些從龍須河裡邊撿來的蛇膽石,牆上嵌著的青銅鏡,以及古錢幣、瓷器之類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不值錢的東西,都變得無比金貴起來,唯一變得不值錢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輩輩、辛苦積攢起來的碎銀子,或是家家戶戶拿來壓箱底的金銀首飾。
如今不少在小鎮這邊隱姓埋名的練氣士,一年到頭,深居簡出,將那些破敗宅子當成了修行的道場。
他們的戶籍和山上譜牒,暗中都歸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管理,至於槐黃縣衙那邊,始終不清楚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沒誰惹事,比起一般的縣城,簡直就是個路不遺失的地方,以至於縣衙政務清明得無以複加,在州城那邊年年都是優等考語,畢竟連個翻牆行竊的蟊賊都沒有,更彆說那種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糾紛了。
天地靈氣,山水氣運,法寶靈器,這撥眼尖、下手還快的外鄉修士,確實都掙到了,各有收獲,幾乎無人雙手落空。
隻說一事,曾經有人去往天幕,與越境犯禁的遠古神靈遞拳,為寶瓶洲帶來了幾場金色大雨,雖說幾乎都被北嶽魏山君收入囊中了,雖說看上去是披雲山一家得利,可魏檗畢竟是一洲山君,整個北嶽轄境就跟著水漲船高,山水氣運變得濃厚,天地靈氣就會愈發充沛,在槐黃縣城和西邊群山中隱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飲露,吃了個飽,這二十多年來,時不時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靈山隨口問道“師姐,你說咱們這一門,到底有幾個人啊?”
按照他們這一脈的輩分劃分,譜牒再簡單不過,反正就一個教拳的師父,明麵上,蘇店和石靈山,上邊還有兩個師兄,隻是李二和鄭大風,一個拖家帶口去了北俱蘆洲,一個去了五彩天下,至於還有沒有其他的師兄師姐,一直是個謎。楊老頭不喜歡提這一茬,石靈山曾經問過,結果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楊老頭一向如此,要麼乾脆不開口,否則一開口就說話賊難聽,罵石靈山這個弟子,這麼想著去外邊認師兄,是想去捧個臭腳,還是桃葉巷石家餓著你了,非要跑去彆家討要一口熱乎屎吃?
打那之後,石靈山就不敢再問半句了。
蘇店想了想,說道“具體有幾人,師門譜牒上邊攏共幾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幾個,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鄭兩位師兄,確實還有其他人。”
石靈山抬起頭,充滿了好奇神色。
蘇店搖頭道“我知道兩個師兄師姐的名字,但是師父沒說可不可以泄露他們的身份,你就彆多問了。”
屋內師姐弟兩個,性情很不一樣,在石靈山看來,師父沒說不可以的,就是可以。
但是在師姐蘇店這邊,卻是師父沒說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蘇店突然說道“我打算按照師父的吩咐,過完這個年,等到李槐回來,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門遠遊一趟。”
石靈山問道“師姐準備去哪兒?遠遊是多遠,是彆洲的古戰場遺址?”
他與師姐,如今還沒離開過寶瓶洲呢。
小鎮年輕一輩,好像一個比一個喜歡出遠門。
蘇店知道這個師弟誤會了,解釋道“這次我打算獨自曆練,就不帶你了。”
石靈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沒糾纏,因為曉得師姐的脾氣,強得很,她認定的事,不會改了。
蘇店難得有個笑臉,“下次見麵,請你喝酒。”
石靈山隻顧著開心,傻乎乎笑著。
請彆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年輕男人卻沒有發現,低著頭的師姐,那張被炭火映照的嬌豔臉龐,眉眼間有些傷感。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
前者眼中,所有的遠遊,是為了重逢之日。
後者看來,所有的相逢,都是離彆的鋪墊。
這趟外出曆練,等到蘇店在浩然天下這邊躋身了遠遊境,她就會去找一個師兄,名叫謝新恩。
對方遠在青冥天下。
按照師父的說法,這個謝師兄,如今混得不錯,不過更換了名字,不再叫謝新恩了。
隻是聽師父的口氣,蘇店猜得出來,謝師兄在那座天下,已經攢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
師父每次聊起他們這些徒弟,一般都什麼好臉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經是止境武夫的師兄李二,也沒個笑臉。
師父留給那位素未蒙麵的謝師兄幾句口信,讓蘇店幫忙捎話。
大致意思,就是讓謝新恩見著師妹蘇店之後,類似代師授業,為她傳授拳法和劍術,然後等蘇店躋身了山巔境,再幫著師妹在那邊開山立派,就此紮根,自立門戶,開枝散葉,在那之後,雙方就各走各路,對外不要透露出雙方的同門關係。
至於蘇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該去何處尋找謝師兄,師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靈山好奇問道“師姐,那個李槐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據說那位年輕隱官,曾經送給李槐一個綽號,窩裡橫。
那麼在這座小鎮,能夠窩裡橫的人,李槐真就獨一份了。
蘇店搖頭道“按照山上的說法,李槐本身沒什麼來頭,就隻是個最平常不過的肉眼凡胎。”
不過他們師父,對李槐真是當親孫子看待的。
隻是這種事情羨慕不來。
石靈山在屋子這邊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告辭離去,蘇店送到了藥鋪門口,等到師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處,她這才關了門,重新回到後院,怔怔看著簷下那條長凳。
聽師兄鄭大風說過,這條長板凳,在這兒擱放了很多很多的年頭,沒有人歲數大過它。
最後一次見到師父,老人依舊坐在正屋門外的台階上,手持旱煙杆,吞雲吐霧。
師父說了一句讓蘇店聽不明白的言語。
老人用旱煙杆輕磕台階,再提起旱煙杆,指了指那條長凳,說那條木凳,就是我們。
見蘇店欲言又止,老人說將來如果有機會,在青冥天下那邊相逢,你可以問一問那個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條木凳,與“我們”,能有什麼關係?
蘇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女子,年輕容貌,鬢發青絕,身姿曼妙,如魚遊曳在龍須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視自家轄境,身邊帶了幾個孩童模樣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撥麵容稚嫩的孩子當中,有男有女,他們其實除了臉色慘白無色,瞧著比較滲人,此外裝束衣飾、神色,以及稚聲稚氣的說話語氣,都與岸上的市井兒童也沒啥兩樣。
跟著河神娘娘一起晃蕩玩耍,雖然都是水鬼,照理說早就適應了水中,但是偶爾會有一種類似嗆水的模樣,手腳亂動,撲騰幾下,就好像陽間不善鳧水的孩童溺水一般,隻是很快就會恢複正常,然後與身邊同齡人,相互間做個鬼臉,好似都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習俗,河神娘娘給了這幫小跟班人手一份紅包,紅紙包裡邊的錢幣,都是些早年遺落在溪澗中,鏽跡斑斑的銅錢。
沒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節儉持家,簡單說來,就是小氣嘛。
馬蘭花這位大驪朝廷正統封正的龍須河水神,依舊是止步於龍須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那條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間路過了位於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趁著如今鋪子沒人,她從水中探出頭顱,看了幾眼。
先後換了三撥主人,最早是阮師傅,一個貌不驚人的鐵匠,竟然是最後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出身風雪廟。
後來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橋,一
個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劍修,再後來是劉羨陽,以及一個瞧著腦袋不太靈光的的外鄉女子,餘倩月。
如今龍泉劍宗,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祖山神秀山在內的數座山頭,一股腦搬去了去了北邊,算是與昔年的驪珠洞天,徹底做了個地契交割。
每次遊過那座被大驪宋氏拆掉橋廊、也無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她都會格外心驚膽戰。
快速遊過石拱橋,來到一處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馬蘭花停下身形,懸立水中。
幾個來不及停下腳步的孩子,輕輕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埋怨過後,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曾經杏花巷的老嫗,在當年被某個女子仙師尋仇上門,本就上了歲數的馬婆婆,一個不小心就死了,卻因禍得福,被那個楊老頭聚攏陰魂,得以擔任河婆,就漸漸恢複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發年輕了。這條龍須河,最早是一條溪澗,鐵符江由河升江之後,作為上遊和源頭的龍須溪,就跟著順勢升格為河。
而她也從一位河婆躋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隻是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河邊有了個托身之所的祠廟,廟裡邊卻依舊沒有塑造神像,連個香爐也沒有。
哪有這麼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隻是馬蘭花卻不敢有任何不滿,年複一年,扳著手指頭,說是度日如年,半點不誇張。她再讓一位關係相熟的土地公,幫忙打探消息,州城那邊,到底還剩下幾個知道“馬蘭花”這個名字、認得她年輕時相貌的老不死。據說那邊如今隻剩下兩個跟她差不多輩分、年紀的同鄉老人了,越是如此,馬蘭花就對那個藥鋪的楊老頭,越是敬畏,因為如果沒有意外,隻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裡邊的那兩個老人,就會壽終正寢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裝神弄鬼的師婆,牽線搭橋的媒婆,替婦人接生的穩婆,杏花巷的馬蘭花都當過。
結果後來又多出個河婆……
馬蘭花幽幽歎息一聲,在碧綠深潭中現出身形,踩在水麵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麼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邊,從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頭青絲,今兒準備換個發髻。
那些小家夥們也跟著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麵,聚攏在崖上,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歡快鬨騰起來。一般情況,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不說那白晝,陽光如火,隨便一個曝曬,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衝撞,陰氣陽氣相激,打架不過,就要死翹翹嘍。
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歎了口氣,她擠出一個笑臉,嗓音輕柔,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彆走散了,老實些,不許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實他們在岸上那邊的“陽壽”,都不大,淪為鬼物後,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虛歲,長得慢,準確說來說來是很難長大,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個頭竄得那麼快,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成家立業,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後變成睡眠很淺、習慣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覺沒睜眼……
馬蘭花舉頭眺望遠方,深夜時分,她光是遠遠看了眼披雲山,就會覺得灼眼。
大驪朝廷最早設立了三座山神廟,披雲山是山君大廟,高不可攀。
最南邊的落魄山,曾經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曾經在那邊當值,在山頂還有座規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廟,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家廟”了,能有什麼香火?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來曆不小,生前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小鎮沒有縣衙的那些年裡,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紀輕輕的,卸任後就當了大驪的一部侍郎。反觀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沒好命,沒能趕上好時辰唄。
至於建造在風涼山那邊的山神廟,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越,位於群山最北,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祠廟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雲,上山燒香絡繹不絕,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頂的廟會趕集,更是熱鬨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
風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與馬蘭花相熟,就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就是每次見麵,老東西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好像嘴上不占點便宜就會死。
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正是風涼山的山神老爺,憑借那尊神像的麵容,馬蘭花依稀認出,就是個以前在小鎮開白事鋪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人比人氣死人呐。
說真的,那山神老爺在年輕那會兒,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
隻是不知為何,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對方還會時不時鄰近龍須河,碰個麵,隻是沒過多久,就疏遠了。
把馬蘭花氣個不輕,老娘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
在這龍須河,頂頭上司是下遊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據說是大驪太後娘娘的身邊人,麵冷得很,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她也是戰戰兢兢的,遇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水府胥吏,馬蘭花也是隻敢賠笑臉,絕不敢擺半點架子,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哪件事做得紕漏了,就要丟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發生的事情,馬蘭花隻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那邊的山水官場邸報,來揣測一二。
按照楊老頭給出的那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曉得她年輕容貌、身份的小鎮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憑此淬煉金身。
但是馬蘭花對此既期待,又憂慮重重,鐵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廟的求姻緣,都很靈驗,饅頭山土地廟的求子,也是極有名氣的,還有宋督造平調去了棋墩山,以及風涼山,這兩處山神廟,好像讀書人求簽許願,希冀著科舉順遂,文運庇護,效果都是相當不錯的,所以到現在馬蘭花也沒想出個法子,以後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廟香火從哪兒來?要說鎮壓水運一事,輪得到她?處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馬蘭花梳著頭發,長籲短歎。
這片坑坑窪窪的青色石崖上邊,以前小鎮的孩子,來這邊鳧水摸魚,都有各自挑選好的“座位”。
成為一地山水神靈後,與陽間那些凡俗夫子的視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於西邊大山和小鎮接壤處,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顆驪珠所在。
而馬蘭花腳下這條龍須河,則是名副其實的一條“龍須”,所以當年水中才會出現那麼多價值連城的蛇膽石。至於另外一條龍須,就是小鎮那條主街,街上依次排開的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東邊蔓延而去,止步於東邊柵欄門,曾經有個混不吝的年輕光棍,看門人鄭大風,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隻留下一座沒人住的黃泥屋子。
有個文縐縐的說法,叫那虎踞龍盤,好像那些龍窯窯口,就建造在這條龍身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