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一邊幫人看相,一邊以心聲笑問道:“先前在天外,見著了師兄,關於那本丹書真跡的轉贈一事,與師兄聊過了吧?如果談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話一事了。”
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醃肉燉筍,點頭道:“聊過了,下次我去桐葉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書真跡,除了所載諸多符籙皆是正宗,崔東山還曾為先生泄露天機,其實書籍本身的書頁,就是絕佳符紙。
此外李-希聖在書內的親筆批注,一千兩百多個文字,若是拿來“煉字”,足可支撐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兩百尊道教神祇的羅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拿來當作一座護山大陣,綽綽有餘,落在山巔修士眼中,不敢說如何驚世駭俗,至少當得起“不俗”二字。不過陳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舉辦慶典,準備將這本道書和護山大陣作為賀禮,贈送給黃庭,好事成雙,也算還上了當年老天君贈送太平山劍陣圖紙的一份人情。
畢竟桐葉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統,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脈。
陸沉轉頭問道:“裴姑娘,與你問個事,那兩個孩子,目前有沒有跟貧道的師兄明確師承?”
先前裴錢隻說李-希聖要將他們帶在身邊修行,他們是維持舊道統,還是更換師承法脈,就很有講究了。
桐葉洲南方的素霓山,譜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個剛剛躋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個才是四境劍修,單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鐘魁一行人片刻,這要是傳出去,估計都沒人敢信,鐘魁是誰?隻說裴錢,止境武夫!何況還有一個從飛升境跌境沒多久的鬼仙庾謹。當然陸沉無比確定,困住他們不假,那倆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殺心,然後付諸行動,隻說裴錢一身止境拳意,猶如神明庇護,以那兩修士的孱弱體魄,帶著一身殺意靠近裴錢,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麼說,這對小門派出身的師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應了那句老話,法是有緣終到手,病當不死定逢醫。
李-希聖身邊,還跟著一個名為崔賜的“瓷人”書童,後者正因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麼愁了。
裴錢停下筷子,搖頭道:“他們好像並沒有與李先生正式拜師入道,最少暫時是如此,至於有無長遠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陸沉笑著點頭,“謝過裴姑娘。”
裴錢說道:“陸掌教客氣了,前輩與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問,晚輩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陸沉悻悻然而笑。裴錢越是這麼講規矩懂禮數,陸掌教就越是心虛犯怵。
老熟人,這個說法比較巧妙,劉羨陽、董水井他們是你師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馬苦玄這種,不還是陳平安的老熟人?
隻因為目前陸沉手上有一份名單,上邊的名字,都是未來可能會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東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個來自歲除宮、曾是吳霜降道侶的化外天魔,已經躋身仙人境的劍修米裕朋友裡邊,還有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太徽劍宗的齊景龍等如果再加上裴錢的話,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錢,意味著純粹武夫這一塊,數量也會跟著多起來。而每一位有資格跟隨陳平安問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夠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陸沉看來,不談武道最終成就高低,隻說習武資質好壞,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閏月峰辛苦,還有這邊的曹慈,裴錢,是第一線的,不足一手之數。
此外陳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國師白藕這撥宗師,其實都要比他們幾個差一點。
陳平安隻當沒察覺到裴錢與陸沉之間的暗流湧動,問道:“青冥天下那邊,類似合歡山,多不多?”
陸沉點頭道:“茫茫多,數量遠勝浩然,蛇蛟盤山一道,在青冥天下還是比較常見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說類似墜鳶山和烏藤山這般的“道侶山”,陳平安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北俱蘆洲的遊曆途中,在渡船上,曾經路過金光峰和月華山,前者棲息著一群極難被練氣士捕獲的金背雁,後者有巨蛙盤踞,據說金背雁和鳴鼓蛙的兩位“老祖宗”,福緣深厚,這些年就跟隨李-希聖修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驪十二地支當中,有女鬼名為改豔,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棧的幕後掌櫃,她也是被稱為描眉客的山上畫師,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輩。”
陸沉聞弦知雅意,說道:“回頭貧道就與師兄說一聲,讓苗稼這個不記名弟子,有機會走一趟大驪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聖,畢竟還不是曾經的白玉京大掌教,當下雖然可以傳授苗稼一些爐火純青的精粹道法,隻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聖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豔,即便當下境界不高,卻是繡虎當年集一國之力栽培出來的“畫師”,定然眼界不低,她手邊很是有幾本高妙道書的。
現在陸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將來掌教師兄重返白玉京之時,身邊會有幾個類似金風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記名弟子?
粉丸府這邊,隻是在酒水裡動了手腳,飯菜倒是沒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錢的視野中,各座宴會廳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粉色線條,有一群渺小如細蠓的飛雀,不知是何種異物,它們身軀虛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麵目七竅,速度極快,拖拽出一條條纖細的繁密絲線,如織布一般,隻說裴錢身邊的白茅,整顆腦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隻粽子。
裴錢便詢問師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樣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樣的精怪練氣士,竟然連一些淫祠神靈都能蒙騙過去。陳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學究天人的陸掌教幫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來這是一種如今不常見的老手藝了,屬於偏門術法,先以仙家手法釀醋,在壇子外張貼“酉”字,不可是吉慶的白底紅字,必須是黑紙白字,再經過一係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開壇就可以生出一種名為“醯雞”的醋蟲子,拿這種醋炒菜,可以讓長久食用者“打翻醋壇子”,可這還隻是第一道手續,之後再將這種狀若蠓類的飛蟲,浸入墨汁,隨後取春夢蛛所吐“情絲”一兩,於五月五日煉為墨錠,銘刻“春遊”二字,再取市井一雙癡男怨女,他們與某某祠廟神靈訂立“海誓山盟”的契約書一封,抹掉文字,隻取紙張,研“春遊”墨,書寫滿篇“鶯”字,燒紙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讓身陷情網的某閨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會於某夜春夢中,她自己渾然不覺,卻會驀然張嘴,吐出一隻隻啄夢為食的幻化春鶯,彆名“紡織娘”。
最終將此鶯加以馴化,它們就可以為主人編織出一張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彆有奇效,鶯飛迅捷,仿若織布機上的飛梭,倏忽往來,織布不停,最終撐起一頂瘴氣隱蔽、春光旖旎的粉紅帳,所以道行高一點的狐魅之屬,曆來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戲。至於是拿來當做一刻的助興之舉,還是用來作為采陽補陰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間練氣士,尤其是山澤野修,一年到頭都在山水間和市井坊間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資一事,反複研習各類旁門術法,就足夠讓必須事事親力親為的散修,不由得感歎一句“學無止境”了。
要破這種陣,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處不大,說簡單也簡單,深陷其中的修士,隻需點燃艾草、鬆枝即可。
可問題在於一般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隨身攜幾一帶艾草、幾根鬆枝。
陳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頂風流帳?難道她還是那種修行彩煉術的豔屍?”
豔屍與那擅長殺人剝皮煉為符紙的縫衣人,還有渡師,瘟神和鴆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評選出來的十種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蹤一經發現,下場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各洲儒家書院肯定會派遣君子賢人參與搜尋,曆史上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鴆仙隱蔽身份擔任國師,聯手過客,秘密培養出兩位瘟神,分彆用候鳥和江河遊魚傳播瘟疫,將周邊六國在短短半月之內變成一大片無活人之地,餓殍遍野,鬼物橫行,聚攏起了將近百萬陰兵肆意犯禁,一位書院山長也被鴆仙秘密襲殺,最後是文廟那邊聯手天隅洞天和老劍仙周神芝,才將這位鴆仙斬殺,不過亦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差點憑此躋身飛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實並未死絕,而是以鬼仙姿態,餘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黃泉路上,另起爐灶,希冀著哪天殺回陽間,重見天日。
陸沉晃動筷子,“不至於,這頭地仙狐仙,隻是學了點彩煉術的皮毛,估計修行路上,機緣巧合,路邊撿了本旁門道書,苦於沒有明師指點,就給她修成歪門邪道的術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兒八經的豔屍,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對吧,敢在鎮上晃蕩,早就被虞醇脂擄來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牆根底下嗮太陽,身子骨稍微差點,就變成人乾了,見不著我們。”
反正這間宴客廳就沒幾個是有屁股的,就連虞管事都跑去彆處敬酒了,便有兩位閒來無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輕道士勾搭落座。
陸沉幫著搬來椅子坐在身邊的兩位美人,看過了她們的麵相,說了些類似鼻梁如竹節者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內幕,把她們唬得一愣一愣,就開始轉去幫忙看手相,她們約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賜姓姓虞了,一體態豐腴,泥金繡鳳的薄羅衫子,腰肢卻是細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綠衣裙。
陸沉此刻一手握住那豐腴美人的纖纖玉手,幫著她數了數指甲蓋的白月牙數量,再讓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翹,年輕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點點頭,也不言語,隻是讓她握拳,低頭觀看她掌紋攢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頭,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術法,再與她說了於何地何時接引月魄的日期、時辰講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濺,一隻纖纖玉手始終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轉,實則聽得敷衍,隻當發悶無聊時聽人說書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已經吃飽,從果盤裡拿起一顆桂圓乾,密語道:“聽著不靠譜,其實每一句都是真話。”
就像蔣去,如果不是陳平安會符籙,那麼蔣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處境就會變得跟宮柳島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資質極差。
天底下實在有太多類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籙的蔣去”了,這個虞夷猶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卻無此運。
白茅笑著介紹道:“這是霞露嶺的龍眼曬乾製成,小鄭,嘗嘗看,藥書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鹹宜,能補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種水果,能夠命名為‘龍眼’,豈會沒點本錢。”
裴錢與白府主道了一聲謝,撚起一顆桂圓乾。
年輕道士聞言連忙抓了兩顆龍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猶姐姐,容與妹妹,貧道覺得你們今夜過後,時辰與八字相契,不出意料,當有鴻運臨頭。”
她們姓虞,又是各有風韻的美人,便與虞美人這個本是教坊曲的詞牌名,十分應景了。
虞夷猶麵帶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陸仙長,山上不都說自古仙緣,沒福難圖,強求無濟於事,苦求無結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麼又扯上八字了?我們與你說八字了嗎?胡說八道,露餡了吧?”
豐腴美人幫忙打圓場,“總好過那些故作悚人言語,說些印堂發黑、會有血光之災的話,再暗示給錢好破財消的騙錢路數。”
“靠著花錢來消災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輕道士咳嗽一聲,“這裡邊是有講究的,得用正門來路的錢財,方可擋災避難,錢能通神,需知此錢涉及陰德福報,銅錢也好,銀子也罷,都隻是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橋梁罷了,如那桌台上邊的香火,青煙嫋嫋,便是一條人間最小的飛升路了,直達天聽,心誠則靈,所以才可以將罪業一筆勾銷。可要說拿那些來路不正的偏門錢擋災,自然就是火上澆油了,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否則做了壞事,尤其是那些惡貫滿盈之徒,位高權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後多走幾步路,去寺廟道觀裡邊燒幾炷香,就沒事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取巧輕鬆的好事嘛。如黑紙白字,善惡分明,除非貼黃。”
虞容與的脾氣,顯然比虞夷猶差多了,一點麵子都不給這個算命道士,嗤笑一聲:“說得更玄乎了不是,誰來辨彆正道錢和偏門財?練氣士嗎?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爺和一國五嶽山君府麼?”
一下子就冷場了。
年輕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豐腴美人的身上,這會兒總算開始亡羊補牢,“容與妹妹,真是有個好名字,淑履多福,閒暇自行,貧道一看你的麵相,就是個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給讀書人,相夫教子,撈個玉箸篆、用抹金軸的誥命夫人,有何難。”
虞容與呸了一聲,就被豐腴美人悄悄擰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彆這麼沒大沒小的,虧得虞管事暫時不在這裡,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照理說,即便是這座偏廳的客人,屬於今夜招親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撥,沒有之一,白茅在此,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使得楔子嶺白府主在這裡都算頭等貴客了,可年輕道士與背劍少年,還有那個雀斑女子,最晚進入偏廳落座的他們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與不該如此放肆,可那個年輕道士的言行舉止,就是欠罵啊。
否則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紮丸子發髻的女子那邊,不還是規規矩矩,待客有禮的。
就隻是這位一看就是風餐露宿慣了的陸道長,委實是不像個正經人,自己討罵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陸道長還曉得公門裡邊的貼黃和誥命體製兩事?”
白茅生前當官不大,隻是一縣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沒機會用上貼黃這種官場程式。
“偶然聽說,偶然聽說。”
年輕道士開始與出手闊綽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為何將府邸開辟在蠍子鄰,莫非是蠍子很多的緣故?府上有無可以入藥的乾蠍,小道與老哥做筆買賣,幫貴府往外售賣,貧道就隻是賺個差價,山市一斤可以賣好幾兩銀子呢。”
白茅沒好氣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不是陸道長你認為的蛇蠍之蠍。”
道士毫無窘態,問道:“不是讀成契子嶺?楔這個字,不與契同音嗎?”
白茅抿了一口酒,語重心長道:“陸道長,修行之人,不要總是忙著修道成仙,閒暇時還是要多讀書。”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裴錢看著彆處宴客廳內,合歡山的兩位山神和諸多兩府侍女,始終勸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個熏熏醉,開始毛手毛腳起來。
她皺眉問道:“師父,宴會已經拖延頗久了,都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吧,趙浮陽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山神娘娘,說道:“他已經在閉關了,隻需耐心等待這些淫祠神靈都著了道,鬼迷心竅,虞醇脂才會真正打開粉紅帳,一瞬間就可以決定生死,免得出現幾條大的漏網之魚,尤其不可以出現類似淫祠神靈明知逃脫不得,一發狠,乾脆自毀金身的意外情況。而且白茅他們飲酒越多,感知光陰流逝的速度就會跟著遲鈍起來,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後,除了做夢,幾乎是察覺不到光陰流轉的。”
陸沉笑問道:“白府主,夷猶姐姐容與妹妹,你們曉不曉得山腳那棵大樹的名稱?”
虞夷猶隻說不知。粉丸府規矩重,等級森嚴,平時不許她們問東問西,背地裡嚼舌頭。
白茅搖搖頭,“請陸道長幫忙解惑。”
陸沉笑道:“古語有雲,萱草忘憂解愁,合歡蠲怒忘忿。隻因為傳言凡見此花開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還是幽憤欲絕者,無不轉怒成歡,破涕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後,合歡樹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腳,花開滿樹,如撐紅傘。”
“山腳那棵便是合歡了,與梧桐樹類似,樹高冠闊,花葉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蔭樹和行道樹。此樹能夠生長在乾旱貧瘠之地,隻是不耐酷暑烈日,長久曝曬,容易蛻皮,同時怕水澇。”
聽到這裡,虞容與譏笑一聲,“道長就彆賣弄學問了,是不是合歡樹,不好說,反正每年端午,此樹從不開花,是誰都清楚的事實。”
豐腴美人看著虞容與,小妮子今兒好像吃槍藥了,跟那年輕道長言語總是針尖對麥芒,虞夷猶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倆開玩笑,容與總會說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語風趣,醜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猶看了眼頭戴魚尾道冠的外鄉道士,也不醜啊。
年輕道士沒來由歎息一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陳平安今夜現身此地,那麼不管落魄山的年輕隱官,是否答應青杏國的那場觀禮,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無論秉性善惡、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終卻淪為趙浮陽一粒粒盤中餐的果腹食物。
當然,其中有很多該死的,就一定也會有不少枉死的。後者如楔子嶺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陸沉身邊的兩位粉丸府婢女。
陳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陸沉問道:“這棵合歡樹,是介於虛實間的顯化之物?”
原本以為此樹隻是趙浮陽的障眼法,用來遮蔽額頭已生虯角異象的山水禁製。
可如果按照陸沉這個說法的言下之意,這棵合歡樹的生長特征,與山蟒出身的趙浮陽,盤山化蛟一道,雙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謂的得道氣象了,說是一種祥瑞景象,都不過分。
這等“仙跡”,擱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較罕見。
陸沉以心聲笑道:“先前貧道說趙浮陽腳下有五條路可走,豈是胡亂編撰的,趙府主作為蛟龍後裔的血統,修道的資質根骨,都擺在那邊呢。”
白茅疑惑道:“陸道長,你先前說什麼怒來著?”
“白老哥你這個不恥上問的好習慣,務必保持!”
年輕道士倒了一點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寫了個“蠲”字,笑道:“宜弘大務,蠲略細微。”
就在這一刻,豐樂鎮各地殘破牆壁縫隙中和道路附近,還有墜鳶、烏藤兩山中,幾乎同時出現了一種長蟲,身似細筆管,狀如蜈蚣,節節有橫紋如金線,它們密密麻麻,浩浩蕩蕩,湧向山門口那棵合歡樹。樹上垂掛的紅紙條,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條條鮮紅長線,垂落在地。
山門口那個賬房先生見狀,驚駭萬分,趕忙爬上桌子,落難至此的寒酸文士強自鎮定,心中默念聖賢語句,用以壯膽。
其中序文有先賢一語,不比整篇詩歌那麼膾炙人口,卻同樣極有氣魄,所謂“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這邊,陸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種蟲名,馬陸是也,老百姓俗稱地蜈蚣,百節蟲。群居,食腐,蜷縮則如刀環,夏月喜歡登樹嘶鳴。相信白府主那邊的楔子嶺,石堆草叢內,此物是極其常見了。”
白茅點頭道:“很常見,書上有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說法,就是指這種-馬陸了。”
年輕道士委屈道:“所以貧道才會誤會白府主的道場叫蠍子鄰嘛,蟲蛇出沒。”
白茅卻是自顧自感歎道:“如果沒有記錯,白玉京陸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寫到這種長蟲,名‘蚿’。有一高妙語句,說那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陸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閒閒,隻是這麼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頭戴芙蓉冠的國字臉道士,笑嗬嗬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誰這麼小知間間,小言詹詹。會一點學問,就喜歡言詞煩瑣,喋喋不休。”
無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與妹妹,你怎麼好拿貧道跟陸沉相提並論呢。”
貧道就是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遞給陸掌教,既然這麼會聊天,就多喝酒。
陸沉伸手擋酒,說道:“陳兄弟莫非忘記了,貧道不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喝的。”
“貧道剛打定主意,要戒酒幾天。”
“喝了酒才有心氣和力氣戒酒。”
在背劍少年與那年輕道士一個勸酒一個擋酒的時候,約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說出陸沉這個名字的緣故。
兩位粉丸府婢女,聽到這個稱呼,亦是與白茅這般,心神往之。
她們隻是出現片刻心緒的起伏而已,畢竟遙不可及,多想無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學問,深不見底。
隻是隔著一座天下呢。
想那陸掌教,還不如想一想自家寶瓶洲的年輕隱官哩。
同樣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還有點盼頭和念想,畢竟山上不是有鏡花水月嗎?
氤氳、粉丸兩座府上,好些如她們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著落魄山何時開啟鏡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饞,說有個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俊美無雙,也有說那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大劍仙,麵如冠玉,當然,她們最想要見一麵“畫中人”的,還是那位青衫仗劍、風神無匹的年輕隱官了。
便是身份尊貴如三小姐虞遊移,與四姑娘趙胭,不也一樣奇怪落魄山這樣的大宗門,為何一場鏡花水月都不辦?
陸沉拗不過陳平安,隻得接過酒碗,一飲而儘。
其實他們三個,喝不喝酒,即便牛飲到大醉酩酊,都是無所謂的,這個陳平安的根腳是一張符籙,裴錢就更不提了,虞醇脂這點伎倆,不夠看。
既然開喝了,陸沉就不再拘束了,飯後喝酒,越喝越有。
年輕道士的敬酒詞,彆出一格,舉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鄉各異,人鬼殊途,可畢竟日月同天,寄諸道子,共結善緣。”
陸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擰轉,輕輕搖晃,低頭凝視,碗內酒水泛起圈圈漣漪。
將來此拳姓甚,張耶?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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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迎人立,溪聲戰石喧。
這位富可敵國的天曹郡張氏老祖,須發皆白,身材魁梧,卻是葛衣烏巾的庶民狀貌,盤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鬨人閒。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舉目眺望夜幕中的遠景,流水孤村,新鬼舊墳,枯木寒鴉,如寡婦之夜哭,磷火點點,如羈人之寒起。
張筇視線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釘的合歡山,烏藤山粉丸府,想來此刻是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場景了,對嫉惡如仇的老人來說,合歡山是眼中釘,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上次張氏修士圍剿合歡山,家族祠堂那邊就不是沒有異議,道理再簡單不過,大多成員都覺得收益太小,風險太大,既然天曹郡張氏與合歡山無冤無仇,何必如此針鋒相對,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進,張筇卻又無法用道理說服眾人,隻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老祖確實是“老眼昏花”了,一眾修士竟是連山腳的永豐鎮都沒走到,就不得不無功而返,吃了這麼個大虧,傷到了家族辛苦積攢數百年的元氣,關鍵是毫無收獲,若非家族內部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暫時沒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將家主之位讓賢了。
虧得身為下任家主人選的玄孫女張彩芹,與他這個太爺爺一條心,而作為首席客卿的老夥計戚頌,也與張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張氏雙喜臨門,除了張彩芹,還有一位地仙資質的少年劍修張雨腳,這才使得張筇不至於晚節不保。
可對青杏國柳氏朝廷而言,這麼一塊地盤,就是實打實的肉中刺了,其餘兩國,也不樂意有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割據勢力,白白占去千裡山河,隻是自古朝堂的廟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賭上國運的“一意孤行”,總是這般爭吵不休,長久沒個定論,隻會推諉扯皮。
趙浮陽就是篤定柳氏皇帝無法說服其餘兩國君主精誠合作,一起攻伐合歡山。
所以張彩芹跟洪揚波的北遊大驪之行,成功說服那個人參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禮慶典,就成了一個棋盤死局上邊的一記天外飛仙。
張筇問道:“按照既定時辰,粉丸府裡邊,這會兒是不是已經開始招親了?”
張彩芹說道:“如果準時,此次山神招親嫁女,兩刻鐘前就該開始了。”
張筇從袖中摸出一油紙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張彩芹笑著搖頭,老人便自顧自大口嚼起來,至於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熱臉貼冷屁股。
張筇笑道:“我們這算不算咄咄逼人,趙浮陽會不會狗急跳牆?與我們來個玉石俱焚?”
畢竟趙浮陽這個土皇帝,已經承諾等到宴會結束,後天,就會將連同嗣天子寶璽在內的三方寶璽,一並交還給青杏國柳氏。
作為交換,半年之內,柳氏回贈合歡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彆國流散玉璽。當然這隻是程虔的緩兵之計了。
張筇抹了抹嘴角,“好像無數案例證明,真要逼急了趙浮陽這種心性堅韌且不缺手腕的山澤野修,他們舍得一身剮,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歡山,兩金丹而已,掀不起風浪。”
按照約定,由他來親自對付墜鳶山趙浮陽,到時候會來個捉對廝殺,至於虞醇脂這位金丹狐仙,就讓天曹郡張氏修士來鎮壓。
張筇滿臉疑惑,忍不住問道:“趙浮陽為何會臨時改變主意?做出這麼大的退讓?”
程虔說道:“事到如今,其中緣由,無所謂了。”
這句話,倒是與趙浮陽在家族祠堂裡邊的某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彩芹幽幽歎息一聲,如果趙浮陽和虞醇脂不曾煉山交尾,各自與墜鳶、烏藤兩山融為一體,用一門金仙庵秘傳的道家房中術提升境界、精進道行,那麼各方勢力都怕這兩尊淫祠府君來個狗急跳牆,舍了道場基業和偌大家業不要了,就此翻牆逃遁,從此與幾方勢力結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趙浮陽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闕派,還是天曹郡張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後果。
雖然趙浮陽也會那金仙庵一脈祖師口傳相授的“擔山”神通,可是一來挑山在擔,如此趕路,必然腳步放緩,再者程虔作為金闕派當代掌門,自然早有應對之策。
既然已經收網,譬如捕獵,掎角齊進,隨著包圍圈縮小,剿滅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個合歡山地界,已是一隻甕中鱉,整座合歡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趙浮陽此次設宴招親,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歡山自取滅亡之道。
張彩芹忍不住將某個問題再問一遍,“太爺爺,當真沒有萬一嗎,趙浮陽這個金丹瓶頸,確定不會在近期破境躋身元嬰?”
張筇將最後一塊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遙遙指向山門口的那棵大樹,“此樹是否有花開跡象,就是趙浮陽有無破境征兆的顯化,他施展再多禁製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豐樂鎮那邊待著,不隻是抖摟威風那麼簡單。此樹山蛟犄角”
程虔點頭道:“貧道先前在潑墨峰那邊近觀此樹,並無異樣,至少還需要數十年光陰的水磨功夫,趙浮陽才有一定機會溫養出元嬰。”
隻是那股氣勢磅礴的古怪氣機,教人摸不著頭腦,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沒有頭緒,更彆說觸及真相了。
準確說來,就像那股氣機從無出現在山腳小鎮,程虔隻得放棄追尋真相的念頭,不去追本溯源,隻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結果,還是比較模糊,大體上屬於天時不可依仗、人力決定好壞的卦象,對程虔和金闕派來說,這就足夠了。
張筇沒來由讚譽一句,“官高如君,少壯如君,世所罕見。”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張彩芹有點無奈。都是長輩,她不宜開口。
你們倆老小孩,擱這兒鬥嘴呢。
張彩芹知道其實自家太爺爺,與這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金闕派的第三任掌門,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誌趣相投。
太爺爺嫌棄程虔這個人,做人說話,太端著,一身仙氣太重,人味兒太淡。
私底下評價對方,是神龕裡的木雕泥塑。
張彩芹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也沒當成一個貶義說法,所以她當年在青蚨坊見過某人過後,才會與洪揚波有那麼個評價。
隻說上次天曹郡張氏攻打合歡山,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就選擇了作壁上觀。
當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顧慮,比如其餘兩國,屯兵邊境,虎視眈眈。
何況柳氏朝廷還有三方寶璽,落在趙浮陽手上。不怕趙浮陽銷毀寶璽,就怕趙浮陽用上山上的手段陰損,比如將那些寶璽擱置在某些陰煞、汙穢之地,如此一來,如果將一國氣運比喻為人,那麼本該是鎮國之用的寶璽,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寶璽全部煉化為本命物,趙浮陽和氤氳府,從此與柳氏國祚、山河氣數相連,柳氏皇室就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可太爺爺這些日子裡,總是反複念叨一句話。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哪裡錯了。”
雖說不至於心灰意冷,但是張彩芹第一次感覺到太爺爺身上有了一股暮氣,英雄遲暮。
家族內部,張彩芹,還有張雨腳這些年輕修士,對她太爺爺的這個的確導致家族傷筋動骨的錯誤決斷,幾乎人人支持。
像那張雨腳,覺得唯一的錯誤,就是自己境界不夠高。
反而是那些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祠堂老人,對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雙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歡山趙浮陽作甚?
同樣是人人豔羨不已、卻苦求不得的陸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壯”之分,張筇就屬於地仙當中的老人,已經結丹三百餘載,元神真靈趨於腐朽,雖不至於魂魄飄搖、油儘燈枯,可張筇若是在甲子之內,還是無法破境,就真要落個“壽終正寢”的下場了。
隻是張筇一向看得開,隻說最近幾十年,老人非但沒有著手準備“添油延壽”一事,反而已經走關係,早早購買了大驪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備好棺材了。
如今張筇對這樁買賣頗為自得,說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夠快,若是再晚幾年,等到大驪設置采伐院,彆說是他這種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購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