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卻是一位年輕地仙,而且已經觸及金丹瓶頸,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據說已經著手準備閉關事宜,開辟出了一座嶄新道場洞府,金闕派財庫為此開銷極大,就連護關人選都有了,卻不是張筇,而是一位神誥宗的玉璞境祖師。
隻等此次合歡山一役塵埃落定,青杏國太子殿下的及冠禮結束,程虔就會閉關,地址就在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嬰,飛升,這兩境修士,被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往往是給人死氣沉沉的觀感,一年暮氣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隻要不是類似張筇這種破境無望的,躋身境界之初,就會顯得最為鋒芒畢露,銳氣十足。
因為這三境修士都會想著一鼓作氣,更上一層樓。
故而同樣是金丹修士,張筇與程虔、趙浮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態。
張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見,事到臨頭,再算一卦。就當是臨時抱佛腳好了。”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龜甲,是寶瓶洲相師夢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時,程虔說道:“戚頌他們來了。”
張筇隻得收起龜甲,占卜一事,禁忌講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隻有一張陌生麵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與張筇對視一眼,顯然兩位金丹地仙,都察覺到了呂默身上的細微變化。
反倒是作為師父的戚頌,因為是純粹武夫,尚未發現這位弟子尚未“發跡”的脫胎換骨。
戚頌幫著少女介紹起雙方的身份,金闕派程掌門,天曹郡張氏家主,劍仙張彩芹。合歡山豐樂鎮,練氣士倪清。
倪清對那結伴同行的戚頌,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學大宗師了,也沒有那種高山仰止的想法,終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當她隻有咫尺之遙,麵對一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天曹郡張氏的老家主,倪清難免緊張,雙手緊攥棉布挎包的繩子。
少女顫聲道:“兩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號青泥。”
在魚龍混雜的合歡山地界,尤其是山腳的豐樂鎮那邊,程虔與張筇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劍仙,張雨腳麵無表情。
金縷繃著臉,忍住不笑出聲。
有師承有譜牒的正經修士,一般隻有躋身了洞府境,才有資格擁有道號。你一個剛剛上山修行的練氣士,如今才一境,畫蛇添足一句道號青泥,豈不是承認自己是山澤野修麼。
程虔默不作聲,隻是用了望氣和觀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資質尚可,就是年紀大了點,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時機。
張筇卻是點頭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鎮那邊可有親眷朋友?”
如果有,就讓張彩芹和張雨腳再回一趟豐樂鎮,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勢力圍攻合歡山一事殃及池魚。
倪清老老實實答道:“有,不過他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張筇笑道:“實不相瞞,豐樂鎮那邊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波,動靜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夠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柳姐姐和劉伯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周楸和劉鐵是什麼脾氣,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點點頭,“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話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堅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門真人輕輕搖頭,到底是對牛彈琴,春風不入驢耳。
他屏氣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訣,存負陰抱陽之義。
遠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氣得長生。
練氣士修道一途,雖然不如武夫練拳那般逆水行舟,卻也講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單純,此刻她隻是心想,比起先前那倆騙子,眼前這兩位山上前輩,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張筇以心聲問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為何獨獨對趙浮陽如此不順眼,甚至好像你對他還有些憎惡?”
要說是因為趙浮陽的精怪出身,也不對,因為金闕派的清靜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腳的練氣士,程虔對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隻是因為趙浮陽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身元嬰,然後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當年趙浮陽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後來趙浮陽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秘密結為道侶,程虔都看在眼裡,卻一直不與趙浮陽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麼,這隻是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情,不是趙浮陽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汙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條道脈,這對於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籙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內,趙浮陽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根結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來算,都屬於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隻是皆屬於“不入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惑道:“就隻是這種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隻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可查的隱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願景,就是躋身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矩,曾經私傳一件法衣給趙浮陽,法衣依循靈飛觀授籙道士禮製,此外趙浮陽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刹那間眼神淩厲,殺氣騰騰,沉聲言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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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丸府一處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她們的娘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儘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儘,也未能讓對方好受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隻是總不能就這麼讓他們離開粉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是親家了,隻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麼樁潑天禍事,於情於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隻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麵,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後我跟浮陽再幫你們去那百花湖,與那古怪石黿,還有密雲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麼幫你們,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龍袍的張響道,隻是撚須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言。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亂陣腳,虞府尊所言甚是。
隻有他們的那個幼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閒情逸致,打量幾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掃一眼她的兩個女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她們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豔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侶,就像趙浮陽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夥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幸結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精,注定此生無望結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陽才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那座曆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密雲國朝廷的封正,身為一處水府淫祠,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在那密雲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辟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密雲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陽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劑陰陽,兼具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侶老蚌精,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彆處的一眾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節。最關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餘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醃臢貨色,殺他們,趙浮陽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交口稱讚的養望之舉,至於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陽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裡與浮陽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沒有寒泉這樣一個體麵的品貌。”
張響道擠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隻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精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謝過丈母娘!”
相比娘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隻得使勁繃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內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她瞧著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她已經默默運轉神通,打散了酒勁,隻是故意將滿身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衣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望向她的側麵,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景,都恨不得變成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成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於是禦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嶽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出金身,將那幾輛車輦護衛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窪難行。
一輛馬車內,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幾,身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成小山的奏折,案幾上的一隻青瓷螭龍香爐,紫煙嫋嫋,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秘製,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麵的,是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沒有刻意隱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眾望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少早年潛邸內那幾個都有學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眾輔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何如此欺瞞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個粗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後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強可以繼承大統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折子,快速瀏覽內容,微微皺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內的各類清貴美官,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澤閒士。
老皇帝見太子欲言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緊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折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貼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朝中大臣的奏議、劄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內容較多,文字繁密,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官員就按舊體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後,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內,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省時間。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於禮、吏兩部之後,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製,一直屬於雷打不動的“後行”衙門,簡而言之,後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轉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實的升遷。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於此次出兵,卻主動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許久,等到呼吸平穩,才拿起案幾一道折子,抬頭說道:“希望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豐樂鎮,來到這邊等待消息。
她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布陣的術法。
有人縮地山河,憑空現身山巔。
周楸一行人鬆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處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隻是笑道:“又見麵了。”
陳平安在陸沉那邊沒有隱瞞,他確實有兩個分身,擔任北鬥七星陣的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在暗中從旁策應,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籙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身,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麵貌,隻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身於山頂的這個陳平安,當得起仙風道骨一說,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雲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隻要有心躲藏,更能隱蔽身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強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輕隱官”,到底彆扭,雖說山上駐顏有術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陽的為人處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隱官有此問,也未多想,隻是發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汙納垢,是醃臢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並為合歡,這方圓千裡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麼多的魑魅魍魎和淫祠神靈,趙浮陽肯定是罪魁禍首。隻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色,隻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落地,先前趙浮陽讓虞遊移丟在了小鎮院內,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視線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麼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陽就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趙浮陽,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趙浮陽是打算先於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打儘?”
周楸和劉鐵,還有一眾斥候英靈,俱是麵麵相覷。
惡人自有惡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澤野修,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平安再問道:“如果再換個說法,這件事,假設是同樣的結果,將趙浮陽換成程虔來做,你們怎麼看?”
周楸搖搖頭,劉鐵也是直撓頭。
陳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職,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們不必當真。”
劉鐵點點頭,深以為然。
這些彎來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費這腦子了。
陳平安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你考慮這些事情,想來是正好的。
各司其職,這個說法就很準確嘛,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不含糊。
周楸有些氣悶,傻子麼。
結果劉鐵就挨了她一肘擊。
陳平安掏出一摞符籙,“我這邊有些符籙,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幫助諸位在白晝行走,還能夠保持靈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驪家鄉。你們走到大驪京畿之地,需要三張,以防萬一,我就多畫了些符籙,每人五張,就當求個萬無一失。”
周楸心細,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陳先生,我們隻需走到大瀆那邊,就十分穩當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張,至多兩張即可。”
隻要到了大驪邊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諸廟冥官胥吏接引他們歸鄉。
既然在這邊心願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顧奉都已授首,其實隻要有符籙能夠維持他們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失去意識的厲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間的罡風吹散殘餘魂魄,那麼他們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寶瓶洲中部以南的諸國疆域,難道還有誰膽敢攔阻他們過境北上?
陳平安搖頭笑道:“聽我的,彆客氣了。要給萬事留有餘地,不能算得太環環相扣。符籙有閒餘了,你們在歸鄉途中,就可以不用著急趕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風景。”
此符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記載於丹書真跡的倒數幾頁,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既是大符,也算一張“老”符。
陳平安最早見到此符實物,得自李寶箴之手,金色符紙材質,正反兩麵都繪有丹書,符籙中央畫圓,正反如兩輪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此符精髓神妙,在於“真身”二字,按照李-希聖的批注,能夠與日、夜遊神的本尊相勾連。
效果類似官場上所謂的“直達天聽”,地方官員的密折奏章,能夠直接被放在皇帝國主的書案上邊,
尋常道家符籙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籙品秩再高,都是絕對沒有這種奇效的。
周楸和劉鐵接過那一摞符籙,分發下去。
周楸好像暫時放下了隨軍修士的身份,姍姍然與那位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有那在村野學塾或是官府書院讀過幾天書的,也不抱拳告彆,反而與那作揖,隻是起身後,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是彆扭。
同在異鄉,一山之巔,人鬼相揖彆。
在那位年輕隱官身形悄然遠去之後,劉鐵笑著調侃道:“周楸,那位陳先生,如何,是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沒有?嗯?”
“這輩子還沒喜歡過誰。”
女鬼搖搖頭,最後燦爛一笑,“那就下輩子再補上。”
雲海之上,一條形製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鑿空的木樁子。
主人正是道號“洞庭”的上五境女冠,靈飛宮當代宮主,湘君祖師。
她當然是謹遵師尊的師尊的法旨,帶上了溫仔細一同離開金仙庵。
金闕派這邊,隻有清靜峰峰主,老嫗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兩位金丹,乘坐這艘風馳電掣的仙槎,趕赴合歡山。
湘君並沒有告知他們此行所為何事,所見何人。
她閉目養神,將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師侄。
刑紫不敢打攪湘君祖師的虛心煉氣,以心聲詢問溫仔細,“溫上仙,這艘仙槎的禦風速度,恐怕不會遜色於流霞舟吧?”
確實讓老嫗大開眼界了,禦風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聞道乘仙槎,飛流實快哉。
聽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稱,饒是溫仔細這種臉皮奇厚的人,也要啞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上仙是道門天君的專屬稱呼。
千萬裡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雲至帝鄉,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傳說中的那種流霞舟,差得遠了。”
他搖頭道:“不過我家曹祖師,有一條陸掌教賜下的貫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嫗頓時咋舌不已。
溫仔細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號就行了,‘土埂’。”
老嫗怔怔無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仔細笑道:“沒聽錯,就是那個刑道友以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號,是溫仔細自己取的,當年師父拗不過他,隻得答應。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愛徒的道號,是那“雲貌”。
老嫗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靈飛宮的修道天才。
刑紫畢竟是個金丹修士,雖非純粹武夫,卻也能夠看出溫仔細的一身宗師氣象,真氣出入肺腑,拳意遊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煉體魄之法了。
溫仔細問道:“刑道友可曾親眼見過那個鄭錢?”
老嫗赧顏道:“不曾去過大驪陪都。”
溫仔細點點頭,不以為意,自己不也沒去過洛京藩邸和大瀆戰場。
刑紫小心翼翼問道:“溫上仙在證道飛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頂武道?”
溫仔細咧嘴笑道:“拳譜有雲,神動肉飛,全身是拳。而‘肉飛’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飛升的一層寓意。由此可見,學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認的道門天才,隻差一點,當初就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溫仔細隨便朝仙槎側麵的雲海遞出一拳,微笑道:“學拳練武有何難,一橫一豎打天下。”
湘君睜開眼,開口訓斥道:“大言不慚!”
溫仔細毫不畏懼,看來在靈飛宮內,早就是個憊懶無賴慣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宮主的訓斥,青年非但沒有畏縮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暫時打不過那幾個大宗師,還不許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學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學讖語。如你這般,成何體統,長久以往,隻會空耗資質。哪天碰到了如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宗師,你會大吃苦頭的。”
青年哀歎一聲,當然不敢與宮主當麵頂嘴,隻是腹誹不已。
湘君祖師與自家師尊是差不多的態度,老調常談的說法了,你們不認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覲見那位掌教祖師爺,恐怕你們就會知道,原來你們才是錯的。
隻是不知為何,溫仔細有一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好像湘君祖師下山後,就道心不穩,十分緊張?
在寶瓶洲,見什麼人,遇到什麼事,能夠讓她如此緊張?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宮主,還是那位南華城陸掌教的徒孫輩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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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墨峰之巔,在周楸他們北行之後,陳平安重新現身,隻是身邊還多出一個陸沉。
陸沉蹲在地上,看著那幾顆石子,抬頭問道:“作何感想。”
陳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擊而道存,不容我輩言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