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一處著名的古戰場遺址。
視野所及,荒無人煙,了無生氣。
但其實此地花草生長繁茂,隻是沒有繁華的城池和參天的巨木而已,才會顯得那麼沉寂和那麼不熱鬨。
有兩騎並駕齊驅,一男一女,騎著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馬,另外一匹卻是極為神俊的胭脂驄。
一個年輕道士,穿著青色棉衣道袍,隨著馬背顛簸而晃蕩肩頭,笑吟吟道:「老馬識途,慢慢行,遲遲歸,晚來好過不來。」
另外那位女子則麵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麵無表情。
說是恍若隔世,再恰當不過。
正是離開浩然天下的陸沉和朱鹿。
陸沉沒有帶著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過這個「陸沉」,當然隻是一張符籙分身而已。
陸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邊一處小道觀裡邊,當過幾年的典客道官,跟他們關係處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們倆隻要快馬加鞭,肯定能夠趕到,就在那邊對付一宿。」
朱鹿隻是默然點點頭。
在家鄉那邊,朱鹿其實也曾見過一些喜好遊戲紅塵,仙家酒色之徒。至於那種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樣沒少見。
但是他們這一路行來,諸多景象,還是會讓朱鹿覺得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不過更多還是因為身邊有個陸掌教,總能讓一些原本的平常事,變得不那麼尋常。
市井門戶,張貼有某座寺廟贈送的紅紙黑字,上邊寫著喜慶的「山君迎新」。
當時陸沉說了一句,「路邊行亭,山上道脈,人間文字,雖久不廢,此為不朽。」
他們途徑一處河道,酷暑時節,烈日曝曬,久旱無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乾涸的河床裡邊,蹲在龜裂地上,一勺水,與岸邊一位山神笑嗬嗬言說一句,「我乾了,你隨意。」
那河伯瞧見了兩騎身影,便大聲詢問一句,你們可是會仙法的授籙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場甘霖?
陸沉雙手插袖,破口大罵,道爺不會什麼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開始回罵那個好像腦-子有病的過路道士。罵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廝一頓。
道士好像就在等這一刻,驀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頭,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輕輕打了個響指,頃刻間,烏雲滾滾,大雨滂沱,黃豆大小的雨點,湧入一條乾涸河床。
縣城坊間,陸沉帶著她漫無目的穿街過巷,遇見了老巷子裡的野貓,院牆裡邊的土狗。陸沉就會停步,不知在想著什麼。
在一處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結隊走在河水湍流中,隻是用腳踩石頭,來判斷是否美玉。
陸沉就會卷起褲管,讓朱鹿留在岸上,陸沉自己則變出一根綠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這裡踩一踩,那裡敲一敲。
有個負責編撰類書的都總裁,老人在告老還鄉途中,與山林間偶遇的陸沉聊得很投緣,一番看手相,說了幾句好話,一個積蓄不多的年邁清官,就被陸沉「騙了」好些金銀細軟。
在山頂風餐露宿,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還會架起一頂蚊帳,一邊吃著果脯蜜餞,與那些蚊子叫囂著你們有本事來咬我啊。
此刻陸沉手腕一擰,變出一隻小碟,也沒順便變出一雙筷子,嗦了一口,轉頭問道:「這叫八寶芋泥,要不要嘗嘗看?」
朱鹿搖搖頭。
陸沉笑道:「現在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登高又登頂,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個道理,能夠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說道:「那就以後再說。」
陸沉點點頭,竟然不是反駁和教訓,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問道:「我真不是在做夢嗎?」
陸沉笑嗬嗬道:「夢裡夢外夢中夢,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嗎?」
朱鹿問道:「那你真是陸沉嗎?」
陸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談晦暗難明的程度和合道過後的殺力強弱,隻論合道之法的瑰麗神奇,陸沉自稱第一,當之無愧,沒人會去跟陸沉爭這個。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從未對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陸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記住也好,不知道、或是聽說了又忘記也罷,天下人間都隨意。
道士夢儒師鄭緩,活人夢中枕骷髏複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中化蝶不知我是誰,主次誰是誰。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其中四夢皆已解夢,所以那位化名毛錐的白骨道友,願意躲到哪裡,就躲到哪裡去好了。
至於心相七物,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早就收回,木雞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鵷鶵是那法袍金醴的舊主人,在海外孤島「兵解」的某位天師府黃紫貴人。鯤鵬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與陸沉有過「濠梁之辯」的舊友,既然他都開口了,再者當時吳霜降都知道了,陸沉樂得順水推舟。隻有鼴鼠,被陸沉依舊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計誰,就隻是好玩而已。
至於陸沉率先提出「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樹不符繩墨,不合規矩,故而最是無用。陸沉其實無所謂收不收回這個椿樹心相,因為此樹,就是陸沉的那棵心中道樹,不過是從浩然天下移植、栽種在了青冥天下。
陸沉以拳擊掌,「想好了如何與新鮮麵孔自我介紹,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
朱鹿剛要開口,陸沉變掌為手指,朝朱鹿那邊遞出,輕喝一聲,「密!」
朱鹿下意識閉嘴,隻是片刻之後,才發現這位陸掌教是在故弄玄虛,她完全可以開口說話,「有意思嗎?」
陸沉雙臂環胸,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開始環顧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闊唉。」
天外,一座搖搖欲墜將碎未碎的秘境。
餘鬥懸空而停,法劍歸鞘,背在身後。
遠處,是三個並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鄭居中,已經根本分不清真身、陽神陰神了。
不過因為其中一個鄭居中,因為身穿道袍頭戴道冠,倒是很好認。
餘鬥隻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換一處場地,各自都彆留力三成了,雙方手段儘出,真真正正問道一場。
好個無法無天的鄭居中。
隻因為眼前這個「道士」鄭居中,雖然相貌與師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那份氣態,偏偏讓餘鬥都要誤認為是真身少年模樣、法身老者模樣之外的中年師尊!
鄭居中光是施展出來的道法,就有十數條道脈至多,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樓的不傳之秘,
此外鄭居中還能夠以假亂真,隨意模仿儒家聖賢的本命字,西方佛國的結印,仿劍無數的旁門劍術,兵家神通,失傳已久的遠古秘術,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陣法……
兩個鄭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後一個鄭居中盤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臉頰鮮血,不愧是四把仙劍之一,確實鋒芒無匹。
若是自己能夠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陽宮就好了,可以自行鑄劍。
可惜當年走了一趟桐葉洲藕花福地的觀道觀,雙方「價錢」沒談攏。
鄭居中問道:「餘鬥,你知不知道,萬年之前,到底有幾個一萬年。」
餘鬥倒是沒有藏掖,淡然道:「聽說有一萬個,隻是聽說而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出去的你們,可以問問我的師尊。」
鄭居中笑問道:「聽說陸沉去過一個古怪世界。」
餘鬥點頭道:「可能還存在著不計其數的大千世界,陸師弟就曾去過其中一個,他在那邊待了很多年,準確說來是知覺上的無數年,以至於陸師弟到最後,根本分不清是幾百幾千萬年,還是幾億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沒有多問,他也難得沒有多聊幾句,隻說他在那邊,隻是用雙指就撚碎星辰無數,隻需一個念頭,就可以道化生發出一條廣袤無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與噓,就已經是整個天地的大道規矩的收和放了。再後來,陸師弟在那處,道心堅韌如他,依然絕望到隻能一次次自我毀滅,卻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換個身份,在某一刻恢複一部分記憶,境界越高,或主動或被動,最終都會記起全部。又後來,他已經不得不給自己樹敵了,讓自己親手殺掉自己,於是就有了成百上千個驚才絕豔的所謂天才,毅力和機緣都不缺,或順遂或坎坷,或意氣風發,或悲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單槍匹馬,或與數個道友、或成群結隊拉攏到了數以萬計、百萬計的同道中人,最終將他這個所謂的反派角色成功殺掉,或者功虧一簣,總之故事數不勝數,不一而足。」
鄭居中微笑道:「聽上去很精彩。」
換成彆人,餘鬥就真讓他去試試看了,就算他沒辦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個類似的「道場」不是難事。
可既然是鄭居中,就算了。
對付這種人,一旦起了大道之爭,就隻能是以更高一籌的殺力將其徹底殺之,彆無他法。
餘鬥準備返回師尊身邊,隻是臨時起意,停步問道:「鄭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沒想著得到答案,但是讓餘鬥感興趣的事情,確實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誤問上一問。
「就目前而言,暫時所求……」
鄭居中收起蒲團,站起身,微笑道:「餘鬥求敗,我求共斬。」
餘鬥看著他,搖搖頭,笑道:「真是個瘋子。」
刹那之間,剛剛轉身的餘鬥突然轉頭,「我終於知道你是誰了。」
鄭居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喊一聲師尊?」
並沒有覺得餘鬥是在裝神弄鬼,故而鄭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卻是一個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來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徹底斬斷那條因果長鏈,憑此來確定一個「現在」,確定所謂的光陰長河,其實是虛無之物,才是一種莫大的牢籠,徹底超脫此物、準確說來是此名的禁錮,興許就是未來一隻腳踏入十六境門檻的契機所在了。
所以確實是得去見一見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了。
餘鬥背劍,卻已大笑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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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玉宣國京城。
二十餘年前,馬姓的外來戶,在這邊花大價錢,買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舊宅邸。
京城內,尋常有錢有勢的門戶,哪怕是馬家的街坊鄰居,也就隻當馬家是個有幾個臭錢的外來戶。
一個姓馬的青年,在今天黃昏時刻,早早來到家族祠堂內,進了門,既不敬香也不拜掛像,直接就跳到了橫梁上躺著。
婢女數典,弟子忘祖,都沒跟著他一起進入玉宣國地界,都是螻蟻,興許某人打個噴嚏,或是抬個腳再落地,就把他們這種廢物壓死了。
餘時務勸他不要回來。
馬苦玄說那個人想要報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債子償,都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既然對方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麼,不躲。
馬苦玄躺著,翹起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拔來的甘草,打了個響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馬苦玄敕令而來,是直接被他從金身神像當中拖拽出來的。
她察覺到是馬苦玄的手段之後,站在橫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著。
馬苦玄睜著眼睛,望著美輪美奐的那口藻井,說道:「我那個弟弟,沒有騙你,是真心想要幫你改名,不過他沒那本事,如今大驪王朝那邊變天了,與馬家關係極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頂頭上司,根本不敢在這個時候幫這種忙。不過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幫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這個名字實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說一個不字。
折耳山風景極美,遠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觀是美人盤鬒發。而宋腴按照大驪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在同樣等級森嚴的山水官場,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著將山名改為「折腰」,更好聽些,寓意也更好幾分。上次馬研山在她酒鋪那邊再次醉酒,被怒氣衝衝趕來這邊抓人的妹妹,大罵了一通,不痛不癢的馬研山在離開酒肆之前,承諾她會幫忙改名。
馬苦玄的這個親弟弟,貨真價實的膏粱子弟,爛酒鬼一個,就連馬研山的探花郎,還是妹妹馬月眉幫忙作弊代考而來。
至於馬月眉,喜歡瞎折騰,小小年紀,神仙誌怪和江湖演義看多了,她專門請一位家族供奉,是個金盆洗手的武學宗師,幫她栽培出了一撥少女,侍女皆佩劍。這撥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貨真價實的練家子,不是那種花架子。
還有那個表弟馬徹,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少年神童,其實才學如何,品行如何,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歲數,氣血旺盛,想睡幾個體態豐腴、徐娘半老的婦人又怎麼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縣主身份,或是誥命夫人算什麼,暫時睡不了她們,就繼續乖乖對著那幾幅親筆描繪的畫像,用手嘛。
馬苦玄笑道:「宋瘠,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很一般,你覺得呢?」
也不敢計較那個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說道:「我覺得馬仙師的運氣很好。」
馬苦玄點點頭,顯然比較滿意這個很實誠的答案,隻是他又搖搖頭,「反正運氣不如這些家族同輩的年輕人,他們有個哥哥叫馬苦玄,我馬苦玄喊誰大哥去?」
宋腴無言以對。
確實,他們都有個靠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之首,至於真武山譜牒修士這層身份,反而是馬苦玄自己不當真,真武山不當真,好像外界也都不當真。
但是隻說馬研山和馬月眉這雙兄妹,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這個大哥。
關於親哥哥馬苦玄,所有的事情。
聽說。
在家中就隻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們兄妹隻能道聽途說。
在玉宣國可謂根深蒂固的馬家,如今家族產業多到不計其數。
京城最大的酒樓和仙家客棧,還擁有一座位於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兩艘能夠跨越小半個寶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馬研山對那些山上飛來飛去的神仙老爺們,什麼仙子,都不感興趣。
他是好酒之人,對於家鄉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參加一次披雲山的夜遊宴,去那兒喝上一頓酒。
讓相貌有幾分相似的妹妹幫忙代考,馬研山得了個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當差,其實去不去點卯,隻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邊都沒說什麼。
舉家離鄉搬遷到了這裡,經過二十餘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可謂枝繁葉茂了,加上那幾房子弟,據說最新編修的族譜,上邊的名字有了百餘個。
馬苦玄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每想到一個名字,就彎曲一根手指,最終握拳。
龍泉劍宗謝靈,好像剛剛又破境了。真武山餘時務,可能是馬苦玄唯一的朋友。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真境宗宗主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雲林薑氏子弟,薑韞。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馬苦玄再抬起一隻手。
觀湖書院副山長周矩。山澤野修,道士趙須陀。落魄山劍修隋右邊,因為她去了桐葉洲,譜牒身份一並遷到了那座下宗,就等於給寶瓶洲的年輕一輩天才修士,空出了個位置。
馬苦玄想了想,好像還漏掉一個人,記不起是誰了。
至於那八人的具體排名,馬苦玄當然更記不清楚了。
馬苦玄彎曲兩根手指,再次握拳,說道:「宋瘠,你聽說過一句老話嗎,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點頭,「聽說過很多次。」
馬苦玄稍稍抬起頭,雙手作枕頭,說道:「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就不明白這個淺顯道理。」
宋腴輕聲提醒道:「大門打開了,要開始議事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我們豎起耳朵聽著就是了。」
家族祠堂內,今天的議事,氣氛肅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養尊處優的馬氏家主,一旁還有張椅子,坐著那位極有手腕的馬家主婦。
大堂內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紅燭,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晝。
懸了匾額,寫著堂號。
馬苦玄都沒注意寫了什麼。
眾人頭頂的大梁上,有兩個誰都沒有發現的「梁上君子」。
馬苦玄轉過頭,那個親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內,與沽酒的美婦人有過一場有趣的問答。
明天會不會下雨。肯定不會。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大雨,對不對?到時候撐一把大傘就可以了。
馬苦玄覺得這場問答,很有意思,所以才願意幫著宋腴改山名,其實很快鹿角山那邊就會降下一紙公文,準許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變。當然是馬苦玄用自己功德換來的,何況隻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於宋腴以後改不改名為宋瘠,無所謂了。改了沒好處,不改也沒壞處,馬苦玄沒那心情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內,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資格坐在這裡。
他們經常與玉宣國那撥豪門公孫,隻要覺得待在京城無聊了,就一起找個由頭離開經常,參加一場不為人知的「秋狩」,去南邊幾個小國境內的偏遠地界,在當地好友的帶領下展開狩獵,這些貨色到了玉宣國京城,就是一幫低三下四的狗腿幫閒,但是在他們家鄉這邊,卻是一等一的權貴子弟,所謂遊獵,騎馬披甲,背弓佩刀,狩獵的對象,是那些「馬賊」和「流寇」,當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橫梁上的馬苦玄看著他們,再看看兩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發現馬研山這個親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順眼多了。
畢竟是個為數不多的聰明人,祠堂內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實都不如馬研山聰明。
曾幾何時,夜幕沉沉,一個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聽著屋外大堂的吵鬨聲,奶奶勸著,爹娘都不聽,反而罵奶奶老糊塗,至於結果,就是杏花巷馬氏得了一樁潑天富貴,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錦人人豔羨的光景嘛。
馬苦玄始終睜著眼睛,什麼都懶得計較,就隻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樣是玉宣國京城,有南北兩縣。
北邊富貴豪門永嘉縣,南邊寒門陋巷長寧縣。
離著長寧縣衙不遠的宅子,一座擺滿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內。
今夜天氣不錯,紅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邊,輕輕晃蕩。
幾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著穿,其實也愁人。
雖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鬨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彆處,就連近在咫尺的縣城隍爺都不會管她,隻因為上任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曾經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官大著呢,與她卻是舊識,因為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她雖是鬼物,又守規矩,這麼多年幾乎足不出戶,就沒誰管了。
那個擺攤算命的中年道士,依舊是每天風雨無阻的早出晚歸。
化名吳鏑,自稱真名陳見賢。無敵?陳劍仙?
反正就沒幾句真話,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給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轉頭望去,看著那個坐在台階上刷牙漱口的家夥,隨口問道:「吳道長,你到底是什麼境界?是不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不如坦誠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道:「貧道修行資質還湊合,說是「尚可」不臉紅,不過確實不是書上記載的那種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說好的出門在外誠字當頭呢?如果我沒記錯,這句話可是你的口頭禪。」
道士笑道:「又沒騙人,隻是薛姑娘不信,貧道又能如何,這可比從彆人口袋裡掙錢難多了。」
薛如意笑問道:「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中五境神仙,資質當真能算「尚可」?」
記得先前詢問此人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結果對方來了一句聽著挺有仙氣的「大言」。
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會這麼廢話幾句,是因為不曾想真被這個騙子道士給說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師地界天無雨,土膏地氣異常溫暖。
而且道士當時還說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說今年清明這一天,有可能會打雷,動靜較大,讓她彆多想。
在那之後,道士還抖摟了一手「句讀」學問,確實讓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紀姑娘一起登門,或者說「串門」,張貼在門上的彩繪門神金光一閃,當時洪判官沒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裝束,作為扈從和下屬的紀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形製的法劍。她已經職掌京師城隍廟陰陽司三百年。
他們稱呼宮娥出身的女鬼為如意娘。自然緣於一樁過去便過去了的老舊掌故了。
果然如他們所說,院試案首,春闈的會元頭銜,再之後除了馬徹是狀元,其餘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都是早就內定的人選。
一國文運權衡,完全視若兒戲。
京師城隍廟的那尊武判官參與其中。按照紀小蘋的解釋,那位與洪老爺一般位高權重的城隍廟武判官,對方自有理由證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實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來,因為確實是鑽了陰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術不正的高人幫忙謀劃,確是可以在祖蔭陰德和陽間善舉上邊動手腳的。
關鍵是京師城隍廟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該歸洪判官直接管轄的文運司,都轉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氣連枝了。
雖然她早就知道內幕了,可真的事到臨頭,薛如意還是氣不過,那幾天,氣得她牙癢癢,沒事就挑刺,罵那道士幾句,拿他當出氣筒了。
所幸那個道士也不惱,隻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說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聽見了,差點就是一腳踹過去。
今夜又聽著薛如意的唉聲歎氣。
「薛姑娘,老話總說一個人少歎氣。」
道士笑道:「老話又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命裡有時終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