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意氣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說了,一個人一個人,得是個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異,幽明殊途,這不假,但是道無旁門,理無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家夥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個道士,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迂腐讀書人?
肯定不是,必須不是啊,真要是讀書人,掙錢肯定沒他那麼多路數,五花八門,生財有道。
薛如意抬頭望向明月,記得當時紀小蘋還曾憤懣言說了幾句犯忌諱的真心話,那座管轄玉宣國一眾山水神靈和城隍廟的西嶽儲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對於玉宣國的科舉亂象,至今不聞不問,可能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山水內幕,也能是被蒙在鼓裡,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反正結果就是玉宣國的文運,就這麼一塌糊塗了。
薛如意開口說道:「吳道長,真是不管到了哪裡,都會官官相護嗎?」
道士坐在台階上,將那白碗和刷牙的家夥什放在一旁,雙手籠袖,微笑道:「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得撇開兩種極端,講一講比例了,這其中,又有一時一地的差異,各個官府衙門又有自家的門道,主官性情如何,當地舊習俗又如何,比如就說這……」
薛如意已經聽得頭疼了,抬起一隻手,「打住!」
她習慣了,中年道士其實也早就習慣了,準備起身離去,方才臨時起意,打算給自己做頓宵夜,火鍋就很不錯,廚房還有些新鮮食材,犒勞犒勞五臟廟,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官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嶽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經升遷調任去往大驪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處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為佐官,跟隨洪判官一並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擔任那邊的陰陽司主官了,名義上看似「貶謫」,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於官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官和紀小蘋卸任之後,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著沒有用處,做事情千萬彆衝動,他在上任擔任大驪本土州城隍爺之後,會儘量想辦法,將此事告知中嶽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隨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歎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言嗎?」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情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嗬。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繩子,麵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顏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麼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光!」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叫陳好人!在異鄉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色認真說道:「好話已經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著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褲襠黃泥巴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鬆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後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嶽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嶽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鸞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鸞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試試看的。
至於眼前這個外鄉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身的碧紗籠中人。她雖然是觀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官,才敢說自己精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她為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處處看人臉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說成是三十六驪珠,藏著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術,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訓詁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陰冥一途的官吏,不宜為陽間少年泄露天機,所以薛如意就隻能硬著頭皮,四處搜尋,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為張侯解惑,這才讓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為二境練氣士。
然後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為按照道士的正確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洞府開門術和火法日煉術,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情願,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動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財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官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彆,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根腳、來曆,紀小蘋說就隻有兩種可能了,要麼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麼就當真隻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為一個售賣春牛圖少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醃臢貨色,當時差點被她趕出宅子,後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後發現對方其實並非那種人,讓她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隨之大為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麼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麼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裡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後果了?要是官官相護,你告狀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麼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麼辦?」
薛如意抿起嘴唇,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為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情,不做了,沒什麼,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麼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後?」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曆,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隻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邊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她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鬆開手中的繩子,抬起雙手,使勁搓著臉頰,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認得鸞山那位鐵麵無私的山神娘娘,嗬!」
她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成平時,彆說告狀遞到鸞山,她都不敢隨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後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性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後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你說的那個鐘姓朋友,什麼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鐘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隻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為朋友。」
「口氣恁大!」
薛如意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伸手指向那個道士,「咋個不說自己叫陳平安呢,還陳好人,哈哈……」
道士滿眼笑意,卻是臉色佯怒道:「放肆,即便不喊陳山主陳劍仙,你不得喊一聲陳公子啊!」
看著眼前中年道士,再想著那個陳公子的說法,又想起某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全不押韻,打油詩麼。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劍光當空錯,欻然人頭落……
再回頭來看眼前這個中年道士,歪瓜裂棗不能算,勉強能算模樣周正吧,且不說什麼陳山主陳劍仙,道長你捫心自問,跟「清俊」沾邊嗎?
她先咳嗽幾聲,再啊忒一聲,轉頭作勢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語調上揚唉了一聲,轉身就走,「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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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舊學塾外。
君倩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馬瞻笑容愈發苦澀,「君倩師兄,你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兄根本沒有給我親自改錯的機會。」
原來當年馬瞻死後,作為大驪國師的師兄崔瀺,隻是聚攏了馬瞻的魂魄,然後就讓後者一直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何況我那會兒,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始終認為山崖書院,太過鬆散了,相較於齊師兄的什麼都不約束,任由那些讀書種子去往彆國求學,至少有八成學子,就那麼一去不歸了,回來的讀書人中,其中一成,還是在外邊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認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選擇離開是你們的自由,那麼你們以後在大驪能不能當上官,就沒那麼自由了。」
君倩說道:「我確實不會安慰人。」
何況他也不了解當年的彎彎繞繞,是非曲直,隻是單純覺得既然小師弟願意邀請馬瞻來這邊,就等於認可了馬瞻在自家文脈內的師兄身份。
小師弟認可,其實就等於先生依舊承認馬瞻是自己的學生。
不然君倩跟馬瞻,甚至是茅小冬,當年關係其實都比較一般。
見氣氛有點沉悶了,君倩隻好沒話找話一句,「我猜大師兄是故意給你挖了個坑。」
馬瞻搖頭道:「蒼蠅不叮無縫蛋。同樣是當師弟的,大師兄就不會如此算計茅小冬。」
「茅小冬的誌向,隻在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讓好學者皆有所學,他顯然比我更像一個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書院,換成我來當山長,改弦易轍,好讓大驪王朝的讀書種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個都彆想跑到外邊去沽名釣譽,再大搖大擺回來當官。等我成為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再雜糅崔師兄的事功學問,進入大驪廟堂擔任禮部尚書,最終成為儒家聖人,進入文廟擔任陪祀聖賢!」
「那會兒,我想著我們文聖一脈,先生的神像被遷出文廟,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為**,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給砸了!崔師兄離經叛道,等於與文脈徹底劃清了界線,左右倒好,出海訪仙,轉去一心專注劍道了!你劉十六雖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卻從來就挑不起文脈的大梁,境界高有什麼用?他齊靜春就隻會守著一座與大驪京城隻有幾步路的山崖書院,專程趕來寶瓶洲這邊,非但不幫著崔師兄,反而處處掣肘崔師兄,難道他齊靜春真心半點不念師兄弟的情誼,就隻會窩裡橫?!」
聽到這裡,君倩沒有生氣,反而小有幾分心虛,畢竟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師兄弟幾個,確實就數他最不靠譜,屁用沒有。
至於罵左師兄和齊師弟的內容,反正他們倆,肯定都是無所謂的。左師兄聽見了,至多是摸著馬瞻的腦袋,說句「自家話」再動手吧。
馬瞻臉色慘然道:「結果大錯特錯,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明知道自己學什麼都慢,崔師兄不用說了,先生總說崔師兄都快可以教他學問了,齊靜春天資過人,能夠處處舉一反三,那麼多的聖賢書籍,他隻需讀過一遍就能夠融會貫通,我當年每次與他請教學問,不管是多麼生僻的書籍,多麼冷門的學問,他好像早就看過了,早就胸有成竹,至於那些沒有看過的,齊靜春就讓我將整篇內容讀給他聽,齊靜春聽了一遍,就能夠為我解惑,他總是對的,因為我拿著同樣的問題,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與齊靜春的說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問崔師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來以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齊靜春比好了,我隻要在學問一途,爭取不出錯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樣,他是誠心誠意給齊靜春當副手,要當個教書先生,我卻是因為崔師兄在大驪王朝當國師,才來這邊的。」
當初與他馬瞻勾結的,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就是師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這樣明顯,馬瞻就越是無所謂,確有私心,但是自認私心再大,都大不過想要重振文聖一脈的公心。
當一切水落石出,馬瞻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沒有安慰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撂下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好似臨彆贈禮,送給這個昔年的師弟馬瞻,一個明明是內心最為崇敬他師兄崔瀺的同硯。
馬瞻背靠學塾牆壁。
將崔師兄的那些誅心言語,原原本本說給君倩師兄。
「馬瞻,你原本可以成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兼任大驪吏部尚書,這是我給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總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說啊,你到底是多蠢,才會自以為一個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來加減乘除的?」
「其實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聰明,從來不在讀書不開竅,先生當年總說你讀書是笨了些,你以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實是句好話。所以你並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時常讓我多學學你,記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們文聖一脈,要出個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頭來,曬書一般,將陰暗麵的人心放在太陽底下,醜陋不堪,慘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當先生的那個老秀才,他能原諒你,你馬瞻自己當真能夠原諒自己嗎?一個什麼都沒能改錯和彌補的學生,又有什麼臉麵原諒自己,再去見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覺,馬瞻已經坐在地上,背靠著牆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說幾句刻薄言語,是因為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來自一個貧苦小地方的年輕人,千裡迢迢,登門求學,在多如過江之鯽人心百態的那麼多求學書生當中,衣衫窮酸,兜裡僅剩最後一點盤纏,他不是想著給自己留點路費返鄉,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書肆那邊買了本價格不便宜的書籍,隻當給求學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個念想。我當時湊巧也在書鋪,就問這個年輕人,姓甚名甚,為何要買這本書,可真是當了冤大頭了,既然書上的學問內容都是一樣的,何必要買這本所謂的精刻善本。他說自己名馬瞻,字惠君,他還說自己的誌向,是修齊治平,更要建功立業,以後為家鄉的老百姓做點實事。」
說到這裡,馬瞻神色木然,呆呆無言,然後抬起頭,笑道:「君倩師兄,我這次本來就是悄悄而來,千萬彆告訴陳平安,更彆跟先生說這個了。」
君倩點點頭。
馬瞻擠出一個笑臉,「君倩師兄,我可知道你是個藏不住話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證。」
早知道自己就不來見馬瞻了,該讓小師弟頭疼去的。
一個人的委屈,可能來自外人的不認可,但是身邊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興許更讓人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更傷心。
那麼更進一步,如果一個自己內心深處最認可、最敬重的人,徹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該何等傷心呢。
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馬瞻那番言語,唯有稱呼早已叛出文脈的崔瀺,還是崔師兄,其餘幾個先生的嫡傳弟子,馬瞻都是直呼其名。
馬瞻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當時說自己是「偶爾想起」某人某事。
而馬瞻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哪怕被崔師兄那麼否定了,馬瞻還是對當年在書鋪那場偶然相逢,記憶猶新,銘刻在心。
在那間滿是書墨香氣的書鋪內,最後那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神色溫柔,耐心聽過馬瞻的言語過後,他便微笑著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的大弟子。
從現在起,你大概就是我們文聖一脈的記名弟子了,因為我答應了,還得先生點個頭,算是走個過場吧。
但是以後能不能成為我們先生的入室弟子,馬瞻,你要靠自己,當然求學路上碰到任何問題了,不必處處勞煩先生,可以問我。
馬瞻呼出一口氣,笑著站起身。
能夠成為先生的學生,崔師兄的師弟,此生足矣,無憾了。
曾經的文聖首徒,其實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遠彬彬有禮,氣態溫和,平易近人。
書上早就有那個成語,就像就在等著崔瀺的出現。
冬日可愛。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憑空出現在君倩身邊。
他滿臉疑惑問道:「馬瞻,我很奇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沒想明白崔師兄為何要跟你多說幾句嗎?」
馬瞻認清對方身份後,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師兄。
君倩一本正經耍無賴道:「我隻是說了保證兩個字,也沒說保證不說出去啊。」
馬瞻沉默片刻,「怎麼說?敢問陳山主,我崔師兄言語奇怪在什麼地方。」
既然對方對自己直呼其名,馬瞻也就稱呼對方為陳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說的內容,當然句句是真,給你留了退路,罵你蠢笨,有人心陰暗一麵,不忍直視,自己都不敢在太陽底下曬書,崔師兄偏不給改錯的機會,讓你始終難以原諒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當初,先生對你曾經寄予厚望,你卻始終看輕自己,同時內心深處嫉妒齊師兄,最後崔師兄來了個最狠的,讓你看到一個曾經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個連他崔瀺都願意代師收徒的讀書人啊。」
馬瞻默不作聲,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堅決不摻和這種同門內訌,實在是同樣的虧吃太多了。
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來的一個好習慣了,至多師兄弟間鬨到動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勸個架,至於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熱鬨就好了,省得事後裡外不是人。左師兄揍齊師弟,或者齊師弟追著崔師兄乾架,又或是齊師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師兄,君倩最早都會拉架,次次結果都不是特彆好啊,人家師兄弟兩個是和好了,就數他君倩兩邊不討好,好嘛,我好心勸架,都成了煽風點火?
見對方都沒還嘴,不然陳平安就要還手了。
你馬瞻都有臉來這座舊學塾,就沒臉去落魄山?
架子還挺大,真當自己是師兄了?
再等了一會兒,馬瞻還是閉嘴不言。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崔師兄是因為覺得你還有救,才值得他說幾句所謂的刻薄言語,可惜事實證明,你仍然無法自救。」
馬瞻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問道:「怎麼說,怎麼講,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陳山主,怎麼談,怎麼聊?」
馬瞻一時啞然。
君倩隻能忍住笑。
陳平安搖搖頭,「同樣是傳授師弟書外的心上學問,你馬瞻的難度,至多就是考個舉人,結果你還考不中。在我這邊,師兄親自出的那份問卷,難度可是考個一甲三名,才算勉強合格,考中狀元才算一個「良」字考評。」
停頓片刻,陳平安自顧自笑道:「當然了,我也沒考中。」
馬瞻點點頭。
陳平安收斂笑意,正色道:「崔師兄是故意引誘你去處處思量「原諒」二字的,就是要讓你在這個詞語上邊鬼打牆,當年你就咬鉤一次了,結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師兄說你一句蠢笨,其實都算客氣的了,換成我,算了,我輩分不夠,臉皮不厚,就隻是個無親無故的陳山主,哪有資格罵你,我們文脈,又沒有將馬瞻除名,你有臉喊君倩師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馬師兄。」
陳平安說著說著,就味道不對了。
君倩趕緊咳嗽幾聲,其實很想開口提醒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小師弟,你罵人歸罵人,可彆牽連自己啊。
君倩師兄,我能忍住不動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樣?
你再這麼罵下去,小心馬瞻翻臉。
他媽的,翻臉就翻臉,我打不過師兄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
那你繼續罵,師兄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倆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濺,就是吵到最後,腦袋頂著腦袋,君倩師兄都見識過。
陳平安說道:「馬瞻,我問你,你為何要苦苦糾結於是否原諒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諒?崔師兄要的就是你這輩子都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後做了什麼,做了多少好的、正確的、能夠讓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堅持不去原諒曾經犯過錯的自己,唯有這樣的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馬瞻的先生,去原諒啊。」
馬瞻一團漿糊,呆滯無言,真是這樣嗎?就隻是這麼簡單嗎?可好像又很難,並不簡單?
陳平安說道:「我們先生曾言,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那麼在我看來,言與默,說與不說,理與行,做與不做,都是要兩兩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廟那邊給身份,送頭銜,就已經是正人君子,小到個人,門戶,家族,大到書院,郡縣,一國,天下,想來都是如此,此理無二理。」
「首先,犯錯之錯,能改就改,錯了一錯就改一錯,事上改錯,心上認錯。」
「其次,若是錯無改錯的機會了,確定已定成局,絕不可自欺欺人,將錯就錯,在心與事上輕輕揭過。而是儘量補救,事後永遠不去自我寬恕,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絕不就此翻篇,要一直為此愧疚,且難受著。」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對錯是非,同樣不可加減。錯一即是一錯,所謂補救,先讓自己不去犯同樣的錯誤,此外更需要對二對三,乃至於對十對百。」
「最後。」
陳平安說到這裡,笑道:「最後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細聽著,其實一直在點頭。
馬瞻正衣襟,神色肅穆,先挺直腰杆,再與陳平安作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剛想要作揖還禮,卻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搖搖頭,示意不用還禮,同理,你且受著。
陳平安這才站在原地,受了對方這鄭重其事的作揖一禮。
君倩以心聲笑道:「這些道理,說得不錯。」
陳平安長舒出一口氣,同樣以心聲笑道:「畢竟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再說了,我如今的學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個學塾蒙童,虧得小米粒暫時不知此事。
不行,趙樹下還好,是知曉自家門風的,但是忘記提醒寧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趕緊回去。
裴錢曾經泄露過一個秘密,其實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寶典,其實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文字內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當好耳報神的心得,今天寫幾個字,明天寫個成語或是一句話,反正每次隻寫一頁,積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開篇第一頁,就隻是寫著「多看多聽且少說,切記切記!」勤串門,多走動,察言觀色,眼觀八麵耳聽四方,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兵書有三十六計,隻要爭取每天學成一條計策,三十六天過後了不得哇哇哇……(備注:必須多寫幾個哇,更能激勵自己)……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必須虛實不定,讓人摸不著頭腦……
落魄山的山門口桌子那邊,小米粒聽著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學生的幾句無心之語,她皺著兩條小眉毛,氣呼呼道:「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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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一章我知道你是誰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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