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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1 / 2)

divid="tet_c"蠻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問道:“對上薑赦,真能打起來?”

鄒子點頭道:“動靜很大,影響深遠。”

裴?驚歎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觀戰。”

鄒子說道:“就算可以旁觀,也最好彆去摻和。”

裴?說道:“為何?”

鄒子說道:“鄭居中在場。”

裴?就此沉默。

鄒子沒來由以心聲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好。他放過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不放過馬苦玄,才是放過自己。”

裴?疑惑道:“你何時見過碧霄洞主了?”他當年跟著鄒子一起離開桐葉洲,去往青冥天下遊曆各州,他們並未去往那輪明月皓彩,期間就算明知碧霄洞主與那道號喜燭的妖族劍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盤那邊待著,他們也是故意繞道而行。在裴?看來,鄒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礙事,可一旦鄒子認定是個事,或是碧霄洞主誰妨礙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麼小事了。裴?熟稔老黃曆,曉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齡與道力皆極高,一樣還得乖乖躲著碧霄洞主,不敢相見,這一躲就是數千年歲月,沒辦法,惹到了曾經使用老舊

道號“蔡州道人”、之後在浩然創建一座觀道觀的碧霄洞主,絕不饒人。

萬年以來,能夠稍稍讓碧霄洞主不那麼牛脾氣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鄒子解釋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語當中,有意提及‘鄒子’,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裴?更加疑惑,試探性問道:“既然是故意為之,那麼碧霄洞主所求何事?當時身為訪山的客人,要為一山之主開脫幾句?”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氣怪,修道生涯悠悠小兩萬年,道齡、輩分之高,超乎想象,極少青睞某位年輕晚輩,但是裴?心知肚明,那位曾經背著一把陳清都佩劍“長

氣”、誤入藕花深處的年輕山主,確是入了法眼的。按照鄒子的說法,這是因為草鞋少年的心與行,都對了碧霄道友的脾氣,細如牛毛的人間閒事,願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頭,認定的,頭破血流都不肯“悔改”

,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兩百斤的擔,還能苦中作樂,搖搖晃晃挑擔走著,呲牙咧嘴笑著看向前邊的明天。

鄒子也吃不準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搖頭道:“暫不清楚,脈絡不顯。不過即將返回明月道場之時,碧霄道友臨了還與我笑言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遠古道語,道士做自己不夠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終究難逃化作劫灰的下場。隻是老話傳著傳著,後來就變了意味,變成了餿飯。

裴?神色微變,鄒子談天陸氏說地,一人一姓氏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卻要撂下一句“天誅地滅”……裴?這種旁人聽來,總覺有一股殺氣,撲麵而來。

哪怕劍術高如裴?,閒談時提及老觀主,也要敬稱一聲碧霄洞主,不敢學鄒子以道友相稱。

就怕一個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憑空現身,與自己來上一句,“裴?,貧道跟你很熟麼?”傳言在那青冥天下鴻蒙混沌、開天辟地之初,於整座人間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禦風,來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塊較為順眼的地盤,以拂塵粗略畫圓一個,也不

與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劃走了蔡州作為道場。如此一來,便與一位先到蔡州開辟洞府的山巔道士,起了糾紛。後者能夠在登天一役積攢戰功、存活下來,又非好相與的善茬,離了洞府,現出真身法相,祭出一眾煉化得當的至寶,便要與那牛鼻子分個高下,道法上邊見真章,下場嘛,自然是力戰不敵,隻好示弱討饒幾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饒,要收了那位大修士當個

為道場看門的童子……修士是那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傑,哪肯受此屈辱,隻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離開蔡州境地,避其鋒芒,去尋求一位洞府設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護,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後,那位占地為王、自立旗幟的道友也算講義氣,雖說猶猶豫豫,反複思量一番,可還是開了那處門口立雙碑篆刻“金井”“禁聲”的洞府禁製,讓修士進入其中,隻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忍不住與落難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個脾氣死強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這下倒好了,給碧霄洞主

聽了去,結果就是兩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逃亡路上作了伴。據說那位義薄雲天的道友,四處躲藏,雖然沒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轉世,之後在山上與塵世間兜兜轉轉,最終落

腳處,仍是那東海觀道觀,當了煉丹的燒火道童。

裴?笑道:“在王朱的東海水君府,他們倆竟然沒有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都姓陳的緣故?”

鄒子解釋道:“雙方身世相仿,年少時境遇差不多,可謂慘淡至極,所以陳清流能忍就忍了,換成彆人膽敢擋道,以他一貫脾氣,早就出劍了。”

裴?說道:“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家夥的長輩緣,確實不俗。”鄒子說道:“當時陳清流其實想要順勢為之,幫陳平安走到一條更加安穩的岔路上去。說是岔路,隻是相對於後者既定道路而言,也還是一條大道。隻不過陳平安

注定不可能接受這份好意。”

裴?問道:“怎麼講?”鄒子說道:“比如選擇被陳清流幾劍砍死,變成鬼物,就有了足夠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勢,就此蟄伏,修心養性,隻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務事,閉關修道個大

幾百年,以陳平安的心智,不難找出一條更加趨近於‘純粹’的劍道,步步登頂,等到哪天境界夠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裴?想了想,讚同道:“淪為鬼物,代價不小,隻是不必理會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煉劍,專心修道,儘力追求純粹,不失為一條穩當的捷徑。”

鄒子說道:“你們還是小覷了陳平安的心氣。”

裴?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氣,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覷了?”

鄒子說道:“心氣所在,一個‘爭’字。”

裴?說道:“曾經的什麼都不敢有,如今的什麼都敢爭,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變化。”鄒子說道:“也不儘然。心性並未走極端,反而是一種脫困,恢複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陳平安少年時走廊橋,就狠狠爭了一次。當時齊靜春讓他不要停步,繼

續往前走幾步,看似是鼓勵,實則還是陳平安本心使然。無此底色作為支撐,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會瞧一下陳平安。”

裴?突然笑道:“偷過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鄒子點頭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抬了抬下巴,“來了。”陸台手持竹製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蕩向那兩位山巔人物的傳道恩師,見了麵,開場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師重道的問責言語,“你們為什麼偏要針對陳平

安?”

浩然三絕頂之一的高瘦老者,劍術裴?說道:“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桐葉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宮寺雨幕一場問劍,偽裝成高國公管家數十年的裴?有殺氣,心中卻無殺機,更像切磋問道。當然,若是年輕隱官根本接不住,也會成為死人一個。為此,“出海訪仙”的左右再次找過他,寧姚仗劍離開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也找過他,至於崔東山和薑尚真,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尋找他

的行蹤。

不過裴?卻是陪同鄒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便是出自鄒子之手。

所以說鄒子居無定所,“腳不離地”行走人間,既針對劍修陳平安,也針對白玉京道士餘鬥,順便還要針對一下中土陸氏家主。

簡而言之,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能否合道,何時躋身十四境,都得看鄒子的意願。

陸台嬉皮笑臉道:“以前躲左右,現在躲寧姚,二師父,出息啊。”

裴?笑道:“好徒弟。該你恐高。”

看得出來,師徒關係不差。

陸沉找到陸台的時候,順便聊起過劉材和流彩,就話趕話似的,一並提到了鄒子。

陸台不敢隱瞞此事,以心聲說道:“大師父,陸小三兒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兒郎當的他,難得說了句重話。”

鄒子無需推衍雙方的對話內容,就能猜出個大概,問道:“讓你幫忙捎句話,不該拿你與他問道?”

陸台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鄒子笑道:“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陸掌教沒這麼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臉嚇唬你的。”

一般而言,證道長生,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去斤斤計較身外紅塵,豈敢隨便分神分心。

陸沉當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長生,勘破生死。生是暫來,死是暫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會如此推崇陸沉,最後一場傳道,說誰要是能夠學到陸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觀,修道生涯便無生死關。

不光是道士高孤,還有文聖的老秀才,看待陸沉的學問,都會各有各的由衷欽佩。

陸台打量起後邊兩位,心中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體魄健碩,粗布麻衣,背劍緩行,腰間懸掛了兩枚古樸葫蘆。

身邊跟著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輕女子,衣裙設色五彩,極儘華麗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過於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奪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遺憾。

劍修劉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終於瞧見這兩位“自己”,身為“正主”的陸台神色複雜。

一副陽神身外身,一位陰神出竅遠遊。

陸台看他們,他們也在觀察陸台。

流彩笑道:“我們都未用怨懟仇恨的眼光看你,為何要用一種看待賊寇的眼神看我們。”

劉材說道:“好理解,二話不說,倒打一耙,掩飾心虛。”

陸台恢複常態,笑嘻嘻道:“你們倆擱這兒說戲文呐。”

劉材可謂天賦異稟,得天獨厚,實屬應運而生、橫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第一次被世人知曉姓名,就是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之列。

更是與那位新近被譽為“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年輕隱官,注定有一場問劍。

劍修的祖籍,師承,履曆,皆是空白一片。隻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一役落幕後,一分為四,各憑道緣,分彆認主。陳平安得到了殺力最大的一截劍尖,憑此煉出了那把夜遊劍。劉材則得到了蘊

含劍氣最多的那段劍身。

用崔東山的說法來形容,屁事沒乾,就暴得大名,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

劉材的“祖籍”,在那皚皚洲劉氏掌握的綠蔭福地。

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同樣是劉氏的私產。綠蔭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數最多的一座,是一座擁有多達九千萬人的下等福地,但是錢多如劉聚寶,卻故意一直沒有提升福地的品秩,故而天地靈氣稀薄,要想修道成仙,幾乎就是書上空談。隻要有人誤打誤撞走上修行道路,還能一路晉升到洞府境,就會被帶離綠蔭福地。照理說,一座福地能夠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

當地百姓,完全可以“變現”,打造出一隻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據說是有兩位術家的劉氏家族供奉,很早就說服劉聚寶不要如此賺錢。反觀天井福地,劉聚寶就一路砸錢,從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至今每年立春日,劉氏還是保持一個傳統,都會讓年輕一輩的劉氏女子,禦風在天幕,各自往人

間拋灑數量不等的雪花錢,據說數量最少的,也是以萬計。天女散花,美如壁畫。

劉材是鄒子親自帶出綠蔭福地,卻是獨自遊曆皚皚洲的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將她帶離天井福地。

大概是陸台覺得跟他們沒什麼可聊的,就又跑去跟兩位傳道人敘舊了。

流彩問道:“裴先生到底擁有幾把本命飛劍?”

劉材說道:“四把。暫時隻見過其中三把。”

流彩本就是隨口一問,還有更好奇的問題要問,“就這麼喜歡掙錢?你也不缺錢啊。”真是名副其實的同人不同命,流彩好像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而劉材一人便擁有兩枚出自道祖之手的養劍葫,以“心事”葫蘆溫養本命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

劍“白駒”。

劉材說道:“隻是現在不缺錢,以前窮怕了。如今既然學劍順利,又有兩隻葫蘆,沒必要一天到晚撲在煉劍上邊,總得找點事情做,想要看書就要花錢買。”沒有家世、科舉功名,那些書香門第、地方鄉紳的藏書樓,門檻就會比較高,偶爾有人願意開門,入內抄書得看人臉色,不許點燈還好說,那些仆役看他就跟防

賊似的,每次歸還書籍,仆役就會盯著雙手的指甲蓋使勁瞧。

劉材問道:“當時你在正陽山,親眼見證那場問劍,有什麼感受?”

流彩撇撇嘴,滿臉無所謂,“又不是你,我才是柳筋境,道行低微,看不真切。”

先前那場問劍正陽山,陳平安跟劉羨陽在過雲樓客棧碰頭,他顯得極其謹小慎微。

事實證明,陳平安並沒有杞人憂天,不算什麼疑神疑鬼,是真有鬼的。

當時不光是馬苦玄和餘時務在旁等待機會,亦有鄒子在旁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因此陳平安在正陽山的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突然停步,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與“她們”自言自語一番,好似打了個商量,鄒子不如暫緩問劍一事?在

那之後,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忙正事去了。鄒子顯然答應了這樁約定,“收回”了那個在對雪峰給劍修元白當侍女的流彩。

當時正陽山諸峰亂成了一鍋粥,連吳提京這種天才劍修的脫離譜牒、叛出門派,都沒有餘力去挽留什麼,更何談計較一個籍籍無名的對雪峰女子練氣士。

流彩問道:“與之為敵,作何感想?緊不緊張?”

“當然會緊張,倒不至於妨礙問劍。”

劉材在桐葉洲待過幾年,說道:“開鑿一條大瀆,可以活人無數。說句功德無量,不過分。”

“關鍵是此舉可以讓死水一潭的桐葉洲,山上山下的人與錢,都跟著動起來。有這一動,桐葉洲就會生機無限。”

“能夠跟這種人問劍,榮幸。”

流彩笑道:“不愧是喜歡讀書的,說話就是好聽,該去書院當夫子才對。”

劉材笑了笑,“倒是想。”

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被那位盯上,還給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觀,你若是下山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抓個正行,就不後怕?”

原來當年賒月在周密的授意下,在桐葉洲登陸,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尋找劉材。

她若是能夠找出劉材,周密自然就可以找到鄒子。至於找到了,周密有何圖謀,可能是跟鄒子開誠布公,看看有無合作的機會,何必在地談天,不如登天看地,一統五行陰陽家?又或者是一個沒談攏,就吃了?

興許就隻是散個步,切磋學問,談談天?周密曾經帶著首徒綬臣,一起遊曆桐葉洲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觀,觀主是位觀海境的道士。在那亂世裡頭,讓那幾個徒弟和常駐道士待在山中好好修行,老道士用了個雲遊人間的借口,獨自出山降妖除魔去了,要為人間重見天日略儘綿薄之力。十數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山中花開花落幾遍,觀內清淨幽雅如舊,觀內道士還

在等那位師父或是祖師的老道士返山,回家。周密當時對那小道童施展了一門演算手段,拎起了些許線頭。劉材隻是當地土民,並非什麼授?道士。看門的小道童隻知道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與觀裡的大香

客有關係,得以時常跟道觀做買賣,售賣山貨換點銅錢、碎銀子。

劉材搖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擋不住就死。何況真被他找到了,結果是好是壞……好像都是無法驗證的事情了,總之多想無益。”

流彩嘖嘖道:“你倒是豁達。”

劉材淡然道:“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流彩神色玩味道:“我有一種錯覺,你跟陳平安很像。財迷,好讀書,肯吃苦,心態也好,年紀不大機緣不少,卻都能一一摟在手裡。”

劉材啞然失笑,“你自己都說了是錯覺。”

流彩自顧自說道:“也對,不是全部的敵我雙方,非得是什麼正人君子與惡貫滿盈的貨色在那邊較勁,壞人殺壞人,好人殺好人,都是常有的事。”

劉材說道:“當年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如果不是鄒先生,這輩子投胎在哪裡都不知道。”

流彩笑道:“書上說這就叫死士。”

劉材說道:“這也是命。人活一世,各有討債,各有還債,都需要兩清。”

流彩嗓音軟糯,似是鄉音,說了句俗語,“奴奴亦覺些些有,命不如人生得低。”

劉材並不附和此說,搖頭道:“人各有各命,求是一樣求。不是險中求富貴,便是死中覓活路。”

流彩喃喃道:“命唉。”

――――

那個叫陸沉的年輕道士前腳才走,後腳便又有客人跟上?怎麼回事,真當這裡是趕集的廟會?修士驀然睜眼,遠處漣漪陣陣,依稀瞧見有個模糊的高大身形漸漸接近,寶相森嚴,道功圓滿。這位修士一顆道心劇烈震動,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難道是那個陸沉泄露了自己的行蹤?那青冥天下,真是世風日下,為了討好落寶灘的碧霄洞主,真是什麼下作勾當都做得出!不就是個新鮮出爐的十五境嗎?你怕什麼,道法

再高,能高過道祖?

再見那位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飲其血的仇敵,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是沒敢說什麼。

老道士本就身材高大,再加上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更顯後者身形渺小,道行低。

修士乾脆閉上眼睛。老道士也不著急言語,耐著性子,打量起那位似乎相互間有些誤會的熟人,老道士沉默片刻,笑嗬嗬道:“呦,這不是……什麼道友來著?對不住,實在是歲月太

久,太久沒有跟道友打交道,不小心給忘了。”

修士咬緊牙關,不置一詞,打定主意裝傻扮癡。

老道士自顧自點頭,讚許道:“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出門見誰都不慫。某某道友比起當年,氣魄依舊,雖說道力弱了一截,定力倒是增加不少。”那個連道號都給碧霄洞主“不小心”忘了的修士,瞪大眼睛,再不假裝,霎時間紅了眼睛,悲憤萬分,氣急敗壞道:“不就是當初牢騷了幾句,說你在登天一役選

擇袖手旁觀,貪生怕死,不夠豪傑麼,多大仇多大恨,至於如此咄咄逼人,奪我洞府,斷我香火,誤我大道,害我性命?!”

老道士麵帶微笑,一言不發。

落在相熟之人眼中,有些滲人便是了。約莫是怕極反成怒,那修士站起身,再無半點畏縮神色,一張由劫灰鋪就而成的蒲團隨風飄散,站在死灰堆裡的修士,本來少年容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下子枯老起來,顧不得這種道力流散如洪水決提的可怖跡象,積攢無數年的怨恨與委屈,委實是不吐不快,指著那高大老道士的鼻子就開始大罵起來,“臭牛鼻子,

害道爺不得不在此苟且偷生,這都幾個一千年了?!好好好,追到此地了,道爺認栽便是,來來來,有本事就一巴掌打殺了道爺,一了百了!”

再不敢還手、祭出法寶、切磋道法一場就是了。

老道士歎息一聲,“癡兒。”

修士環顧四周,蒲團一無,劫灰一散,以死見道的想法便徹底落了空,唯一的退路都成絕路了,修士傷心欲絕,滿臉淚水,“完了,都完了。”

老道士眼神憐憫,“誤入歧途不自知,空耗精神反竊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修什麼道。”

修士一個心狠,繼續破口大罵,破罐子破摔了,既然被這臭牛鼻子找到了,橫豎是個死,總有找點痛快才算不虧。老道士搖搖頭,頗有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當年見你誤了自己,貪天功為己有,念你尚有幾分本性,殊為不易,該你與貧道有一段山中仙緣,本該好好聚散一場。不願你就此腐朽,有意拉扯一把,將你從烈火烹油的熔爐當中拽出,是要幫你求取一線生機。你卻愚鈍,蒙昧天機,這麼多年,還是不能開竅,隻知

呆坐,癡迷不悟。如那明明早已江河改道、天時地利皆失的神龕中木偶,如何稱得上是真正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

修士聽聞此言,滿臉呆滯。

老道士搖搖頭,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蓋棺定論,“亡羊補牢,空空一物。誤人誤己,辜負此身。”

修士到底不傻,趕忙追上前去,“碧霄洞主,救我一救!”

老道士頭也不轉,譏笑一句,“這會兒不英雄好漢,不自稱道爺了?”

修士麵有慚色。老道士也懶得與他廢話半句,說道:“貧道新開辟的洞府,如今就在那明月皓彩中,你要是不嫌丟臉,就去那邊當個看管山門、庫房、兼著知客身份的。若是不肯,情理之中,貧道也不強求。以你如今僅剩這點道行,跟人鬥法掰腕子,有點牽強了,可要說回了青冥天下,隨便挑選宗字頭道門,當那座上賓、牆上掛畫像,

又有何難。”

修士立即說道:“願隨碧霄前輩修道。”

老道士說道:“沒什麼香火的冷廟子,齋飯素淡,道友恐怕要屈尊相就了。”

修士連忙客氣幾句,想起一事,小心翼翼說道:“恭賀洞主躋身十五境。”

老觀主微微挑眉,嗬嗬一笑,“好說。”

一起行走在這處地界,任詩詞文章家何等文采斐然,也描繪不出此地枯寂荒涼百一。

相傳道祖遠遊天外,遊曆極遠極廣,見聞極多極怪極玄,匪夷所思,妙不可言,道無法道。

道祖曾經為碧霄洞主泄露過天機,原來吾鄉是一處高原,位居人間龍脈祖地,是天外千萬個小千世界的緣起之地。

祖地名為昆侖。

當年佛陀帶陸沉所見,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

老觀主隨口問道:“古鶴,經曆過幾次轉世了?”

曾用“古鶴”道號的修士老老實實答道:“辛苦秉持一點真靈不昧,重新布置肉身與魂魄,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此間艱辛,難以言說。”老觀主難得流露出一抹讚賞神色,點頭道:“此舉貴在每次轉世,記憶,靈氣和魂魄,幾乎都沒有損耗,屬於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環不息的小天地,也算一條另辟

蹊徑的旁門左道了。以後給你介紹一位同參道友。”

古鶴趕忙行禮道謝。

循著陸沉、陳平安作為兩條重要支流線索,找見了那個算是未來的十四境的乾流脈絡,老道士駐足停步,古怪見新奇。老觀主稍微運轉神通,隻見那位修士身後隨之顯出一尊法相,隻見骨骼不見血肉,卻非真正骨骼,而是渾身道氣凝練如玉質,法相金光淋漓,幾條主要氣脈,皆

是瀑布倒流姿態,世間皆以金枝玉葉形容求仙之人的道體,眼前就是了,幾近無瑕。之所以是“幾近”,自然是因為老觀主眼界奇高,見過真正的無瑕道軀。

在那人間的臨海城市,若有江河入海,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發生,一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亦是如此。

老觀主以心聲提醒身邊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接下來裝聾作啞便是了,切記,不要節外生枝,自投羅網。”

黃鎮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鎮,道號大潮,浩然寶瓶洲驪珠洞天人氏。見過碧霄道友,見過微塵道友。”

老觀主點點頭。既然是“道上”相見,相逢稱呼一聲道友,還算得體。

古鶴以心聲問道:“洞主,從無打過照麵,這廝如何曉得我廢棄多年的道號?可是某位故人的轉世?”

老觀主粗略解釋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來事。”古鶴不以為意,不過是所謂的未卜先知,偷窺天機者,算得什麼本事,真道法。遠古歲月裡,就數此輩道士的命理最苦,難怪要來此躲避,否則天心微動,大劫

便至,化作一團劫灰罷了。隻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當回事,古鶴打定主意,隻管裝聾作啞。老觀主笑道:“黃鎮,既然幾次襲殺陳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腳步,效果極其有限了,就轉去孤注一擲,豪賭一場,可惜截殺陸沉又不成,還敢不挪窩,還

不逃?”

“陸掌教心寬道廣,多半不會跟你計較,就陳平安那打小就記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門來,你是打算學正陽山,還是馬苦玄啊?”“怎的,是那‘書上’寫死了貧道命不久矣,還是寫清楚了一句,記錄貧道身邊這位道友,將於某年某月某日歸道山,注定不得長壽,無法證道長生?所以就提前蹲

在道旁,伺機而動,守株待兔,撿個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黃鎮聞言感歎道:“碧霄道友確實學究天人,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見道者之一。”老觀主擺擺手,不受這種有的沒的溜須拍馬,“小子,既然窺見些許天機,僥幸能夠駕馭那尾陰陽魚的後裔,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可以在兩個繩結間遊走無礙,可謂占儘先手,有了擅自決定千百條道路走向的權柄。這已經是一種尋常十四都覺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來說,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

也不算什麼常人,若是循規蹈矩,反而走不到這裡。”

黃鎮不置一詞。言者本來有意,聽者更是有心,古鶴道心微動,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顯現出一支毛筆,一手持筆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點,見那群毫齊齊彎曲,弧度各異,若將那毫尖視為一人一事的終點,某處節點,那麼所有纖細筆毫便各是一條條終點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彎繞,遠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

嶇是平坦……晃了晃腦袋,古鶴隻是依舊覺得有所不足,經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罷,委實是此舉太過費神,空想無益。

還是去幫碧霄道友的道場看門好了。給一位十五境修士當那護山供奉,臉上有光,寒磣什麼。

古鶴隻是默默記下“陳平安”這個名字。

一個被碧霄洞主說是記仇的人?

莫不是這廝心情不佳的時候,出門遊曆散心,道上誰碰見了他,隻是多看一眼,就得落個半死下場?

至於碧霄洞主所謂“陰陽魚”一說,似是實物?確是古鶴首次聽聞,便默默留心起來。

黃鎮直截了當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碧霄道友是要為陳平安強出頭,為其護道?”

老觀主微笑道:“我與陳平安既非親朋,又非師徒,何必多此一舉,將這條蔚為大觀的道脈強行擰斷,冷眼袖手,觀道一場不好嗎?”

黃鎮點頭道:“信得過碧霄道友。”

一旁古鶴有些腹誹,真心信得過碧霄道友?是打不過碧霄洞主才對吧。老觀主對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並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開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顯現出十天乾的文字,十個文字圍成一

圈,剛好是如那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的布局,不同尋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個癸字,倒走天乾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為起始,順走天乾……

說來可笑,黃鎮與陳平安的這場大道之爭,追本溯源,不過是當年一筆百兩銀子的人情債,最有趣的,在於雙方都不在場。黃鎮家的宅子離著泥瓶巷不算遠,旁邊也有一口水井,隻是相較於每天清早便人滿為患的鐵鎖井,不起眼,屬於附近幾戶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淺,容易取水

。那邊還有一塊菜圃,一條比泥瓶巷還要狹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時常結冰地滑。

陳平安曾經帶著陳靈均一起走過那條狹窄巷弄,路過那塊菜圃,物是人非。黃鎮似有所感,自言自語道:“年少時心比天高,總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青年時四處碰壁,猶不信命,相信當下所有磨礪都是來年進身之階。壯年時意誌消沉,悟得一理,綆短汲深,綆是命,是祖蔭,所汲之水,無論富貴與長生,皆是夢裡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認命,驀然回首,便會覺得故鄉的小井淺水,就是一份

安穩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時來運轉,入了山,學了道,步入煉氣一途,曉得了彆有天地。”黃鎮的年紀要比陳平安小幾歲,在年幼時,他就認識陳平安,雙方卻從沒有說過話,畢竟當年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其餘小鎮老幼婦孺,幾乎就沒有不認識陳平

安的。黃鎮的家境一般,讀書卻是沒有問題,

早晚學塾上學或是下課,與那每天無所事事飄來蕩去、黑炭似的陳平安,偶然見了麵,各走各路就是了。

不約而同,都會讓路。一般動作,兩種心態。

一個是家中長輩和鄰裡婦人平常念叨多了,怕被沾惹晦氣。一個是怕給彆人惹麻煩,不討喜。

那會兒,一個黝黑羞赧的孤兒,一個清秀白皙的蒙童,大概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什麼叫未來。

可能所謂的明天就是繼續讀書識字的一天,興許明天就是繼續米缸空空的一天。

那會兒,若是陳平安路上遇見了黃鎮的娘親,會喊婦人二嬸。婦人哪怕心中彆扭,卻也會點點頭,給個笑臉。至於後來婦人在阮秀那邊,說陳平安小時候經常登門蹭飯,碗裡的魚肉,都不給兒子,夾到陳平安碗裡之類的,自然是當不得真的。隻因為更早時候,陳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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