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燒窯製瓷的手藝好,街坊鄰居的同行,隻要問,男人都肯教。所以早年兩家的關係,確實還不錯,至少會時常串門。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隻腳離開了
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
要麼攔不住陳平安,要麼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
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之後曆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麼誌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鬨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鬨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
,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隻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麼“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
隻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
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麼麻煩,隻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麵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麼?”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借‘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鐘情一首五言絕句。”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家夥,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麼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儘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麼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麼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隻是再
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麼,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麼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薑赦廝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麼?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辟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麼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隻是反複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隻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麼不乾脆連你一並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惡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隻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隻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
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
,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隻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麼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隻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
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家夥,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歎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隻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嗬嗬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彆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眾多事跡,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彆。”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麼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
問題在於他們隻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隻得暫時以“隱官”代替。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彆,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
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
,與誰論道?”斜背一隻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師弟,師父他老人家隻說要出
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麵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隻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師弟,彆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麼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隻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
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麵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麼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隻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偽十五,算得十五境麼?”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乾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麼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開竅了麼?”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鬨,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儘一儘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餘鬥解決一份後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
“白玉京陸沉拜彆師叔。”
陸沉停下腳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彆碧霄道友。”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廝都懂禮數了?
老觀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
要做成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偽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偽十五對付偽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聖曾經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閒逛。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的算計,屬於正大光明的陽謀。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麼浩然曆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群體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情無情的一係列爭論……你李希聖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
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神色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卻不想這個家夥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
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身處地,陳平安隻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
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鐧,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台、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台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當當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桐葉洲青壤在內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腳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
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麵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台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台,殺不殺?
若是陸台不願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台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台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隻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遊學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
誤以為無錯隻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於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麵麵,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
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
陸台聞言差點脫口而出,本想罵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
可是陸台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隻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彆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隻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台攥緊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台,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麼,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於道上。
――――
注1: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注: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