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年輕國師獨自站在最前邊的位置,雙手負後,抬頭望向極其華美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皇宮大殿外,丹陛兩側的白玉台階上邊,高高低低的位置,劍仙們或站或坐或憑欄,或閒聊或飲酒。
寧姚和陸芝站在台階頂部,聊了些劍道大關隘的修煉心得,寧姚順便讓陸芝幫忙看著點孫春王。
小陌和謝狗坐在丹陛那一側的台階上邊,聊午飯在哪裡吃,能不能喝上一壺大名鼎鼎的長春宮酒釀。
齊廷濟雙手籠袖,斜靠欄杆,在跟郭渡和淩薰這雙道侶談心,得知郭渡私藏了那幅蠻荒地理圖,齊廷濟一笑置之。
梅龕發現弟子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也沒有多想,隻當梅澹蕩沒有見識過這種場麵,道心震動使然。
竹素縮手在袖,竟是掐起了劍訣,悄然坐忘,煉劍“三籟”,旁邊幾位劍修,一邊喝酒,一邊幫她護關。
薑尚真和米裕,坐在底下的台階,剛好將柴蕪護在中央。
小姑娘正在端碗喝酒,暗自下定決心,要好好練劍,不白喝大驪宋氏皇帝的酒水,以後大驪宋氏若是遇到麻煩,不管百年千年,她隻要還是劍修,定會出手,幫忙平了。
薑尚真沒來由說道“我打算找點事情做做,比如跟山主討要一門生財的活計,保證能掙錢。”
米大劍仙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這種正經事,跟我說不著。”
薑尚真說道“我準備拉你一起入夥。”
米裕皺眉道“周首席若是嫌錢多,找我米裕幫忙開銷,好說。可要說一起做掙錢的營生,免了,米裕就不是那塊料。”
柴蕪抿了一口酒水,忍不住看了眼米劍仙。學到了,謝師父前不久剛剛說過,懂得拒絕彆人,是一種本事。
米裕察覺到小姑娘的視線,自嘲笑道“不要臉是天生的,學是學不來的,當然柴蕪你也千萬彆跟我學這個。”
若是不小心帶偏了柴蕪這個寶貝疙瘩,彆說隱官肯定要發飆,還有謝次席這個給小姑娘當師父的,非要拿他是問,米裕自己也沒臉。
說句大實話,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修,擱在哪裡,不是驚世駭俗的……怪物,不是驚駭,便是驚豔。
一個年幼時全憑自悟掌握吐納煉氣之法、小小年紀便靠自己熬過了生死關,在柳筋境一步登天躋身的玉璞境,十來歲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的修道天才。資質,機緣都是極好,這就是命硬且命好,即便是這一代天才輩出的驪珠洞天,甚至是萬年以來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能夠被說成是兩者兼備的人物,又有幾個?
薑尚真臉皮是真厚,轉頭笑問道“齊老劍仙,陸先生,小陌,我問你們,跟劍仙談錢,俗不俗?”
齊廷濟笑道“大雅。”
劍氣長城收官戰,若說落幕於老大劍仙的一劍遞出舉城飛升,那麼揭幕於春幡齋議事,而這場議事,求個什麼,不就是錢?
陸芝說道“雅不雅不好說,反正不俗。”
小陌說道“山主說過,讀書人一味恥於談錢,極有可能會被錢羞辱。”
謝狗是個看熱鬨不嫌大的,哈哈笑道“若說酡顏夫人在這裡,保證腹誹一句,好好好,你們都雅,都清高。”
薑尚真笑問道“誰的錢最好掙?”
米裕答道“女為悅己者容。”
一件雲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一雙百花福地清靈署縫製售賣的繡花鞋,一整套增豔司製作的胭脂水粉。十二顆淥水坑特產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釧。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流霞洲青宮山秘法燒造的玉春瓶。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隻送不賣的竹簪。百花福地的生花筆,彆說浩然天下,它都能在青冥天下賣出天價。
除了落魄山、龍象劍宗這樣的新興宗門,浩然九洲哪座稍微大一點的仙府門派,寶庫裡邊沒有類似的幾件存貨?
畢竟它們既好看,還實用,是真能裨益修行的。大概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價格貴了點,又或者乾脆是買不著,隻能眼饞。
薑尚真以心聲問道“你清不清楚,咱們落魄山庫房裡邊,堆放著多少顆虯珠?”
米裕說道“具體數目不清楚,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不過好像上次為了提升蓮藕福地的品秩,用掉了不少?”
薑尚真說道“庫房還剩下約莫三千顆虯珠,品秩都很好。”
米裕震驚道“這麼多?”
薑尚真笑道“大海何等廣袤,淥水坑雄踞一方,也沒有陸地上那麼多盤根交錯的複雜關係,澹澹夫人的家底能差到哪裡去。”
如今文廟封正的四海水君,以後隻會越來越有錢的,連薑尚真都要羨慕。如果不是文廟條條框框的規矩束縛,名正言順管轄四海的水君想要掙錢,每天躺著數錢就可以了。
風靡天下的虯珠手釧,近些年來已經近乎絕跡,原因就在於被落魄山全部截胡了。
虯珠是淥水坑轄境水域獨有之物,而淥水坑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她體態臃腫,本身就不是什麼美人,所以她既無脂粉氣,也不想沾染過多的銅臭氣,否則她還如何邀請白也先生做客淥水坑?隻看道場的名稱,以及她自取的道號,就知道她是何等仰慕白也了。所以她任由那些年年進貢到淥水坑的虯珠,在倉庫內堆積如山,需知人會老,珠也會黃,幾乎每過幾年都會報銷一批虯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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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千年以來,在浩然九洲市麵上流通的手釧,都是在淥水坑內部銷檔廢棄的次品廢珠,諸多衙署官吏,可以偷偷做些手腳,但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導致手釧的成品數量,依舊十分有限。對此澹澹夫人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著她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日子總不能過於清苦了。
米裕疑惑道“先前雖然好奇,但是一直懶得問,淥水坑虯珠怎麼被我們收入囊中的。”
薑尚真笑道“過程曲折,理由很多。歸根結底,還是一句‘善善相續’。”
當年李柳走過一趟淥水坑,澹澹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前者身邊的一位粗使丫鬟。
再後來,澹澹夫人跟隨李柳造訪蓮藕福地,她被那個好像會讀心術的崔姓白衣少年一說兩說,便腦子一熱,將淥水坑大幾千年積攢下來的庫藏,所有虯珠,都一股腦送了出去。其中一部分虯珠,準確說來是五千多顆品秩相對最普通的,悉數化作了一場水運濃鬱的磅礴大雨,落在福地人間,使得水運漲了一倍。
當時崔東山的言語暗示,幾乎就是明示了。你不是這輩子最是仰慕白也,卻始終緣慳一麵嗎?好辦啊。
“我家先生的先生,跟白也先生關係如何?鴻蒙混沌的五彩天下,是哪兩位好友聯袂開辟出來的?這種事,我總不好胡謅。”
“我家先生的師兄,劉十六與白也關係又如何?遙想當年,白也一次次入山訪仙,是與誰作伴?我們文聖一脈,誰是小師弟?”
“哪怕不談這些,隻說我家先生,為何會獲得白也那把仙劍的一截劍尖?澹澹夫人,你自己掰掰手指數數看,這都幾層關係了?我家先生將來與白也麵對麵閒聊,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是也不是?但是他們雙方聊什麼內容,聊到了誰,就得看緣分了,對吧?我家先生有一點,好也不好,最怕欠人情,欠了人情,就要睡不著覺,非要趕緊找機會投桃報李,還了人情才甘心……”
聽到這裡,澹澹夫人已經豁然開朗,以心聲道“彆說了,我都懂!”
於是,三言兩語,足足八千顆虯珠就換了主人,從淥水坑變作了落魄山。
送禮的人開心,收禮的人高興,皆大歡喜。
需知品秩最次的虯珠,也能賣出一兩顆小暑錢,而一顆上等虯珠,能夠點綴龍女仙衣湘水裙,可算畫龍點睛之筆,缺了虯珠的湘水裙,便如瓷器裡邊的民仿官,差了太多意思,兩者價格懸殊。而一串仙家精心煉製的虯珠手釧,便是上五境女修都願意常年戴在手上,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薑尚真說道“我打算近期拉著你先走一趟彩雀府,估計那些紡織娘,接下來有的忙了。我們山主的有些話,還是很到門的,比如做人總不能一直虧著錢講道義,也該她們掙點錢了。”
米裕在浩然天下首先落腳的道場,不是落魄山,而是北俱蘆洲彩雀府。以薑尚真在北俱蘆洲“金字招牌,雷打不動”的口碑,他若是獨自登門,結局如何,可想而知。
原來薑尚真準備將掌上明珠手釧和龍女湘水袍的兩門大生意,都交給她們編織,一方麵她們的修行路數和立身之本,本就是吃這碗飯,從事這個行當的。加上之前安從嫩道人那邊得手了一部蠻荒金翠城編織法袍的秘籍,早就轉交給了彩雀府。
薑尚真說道“再就是柳赤誠那邊,也要談談看。”
隻因為閣主柳道醇失蹤了千年之久,梳妝鏡的價格一直往上漲,等到那位喜穿粉色道袍、在山上招搖過市的柳城主,重新露麵,最開心的,當然是那些道齡不長的年輕女修,不料很快柳赤誠就放出話來,搬出白帝城的琉璃閣,還是琉璃閣嗎?不是了。那還燒製鑄煉什麼梳妝鏡。
薑尚真笑道“有了這三件東西作為鎮店之寶,還有穩定的貨源,桐葉洲的包袱齋買賣,就穩當了,有機會討個開門紅。”
按照山主跟包袱齋祖師爺張直的約定,將來的桐葉洲,不僅限於那條大瀆兩岸的每座仙家渡口、客棧,而是可以理解為整座桐葉洲有山上買賣的地方,屆時都會出現一座包袱齋。
米裕說道“彩雀府可以接,但是最好拉上浮萍劍湖一起,免得出現意外。”
酈采在北俱蘆洲,人緣極好,彩雀府有浮萍劍湖幫襯,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薑尚真點頭笑道“我就說米劍仙是有經商天賦的。”
米裕笑了笑,不當真。
薑尚真緩緩說道“除了你跟董水井,我還選中了幾個爭取可以長遠合作的對象,比如柳赤誠,天謠鄉劉蛻,扶搖宗劉幽州,騾馬河家主柳勖,雨龍宗納蘭彩煥,雲霞山的蔡金簡,老龍城的苻南華。此外還有流霞洲青宮山,中土神洲的玄密王朝和九真仙館,北俱蘆洲大源王朝,以及一撥去過春幡齋的船主,具體怎麼談,我還要好好謀劃謀劃。”
米裕聽著一大串的人名、道場,咋舌不已,“搞這麼大陣仗?”
薑尚真微笑道“我要讓落魄山在百年之內,成為浩然天下最富有的宗門,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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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裕讚歎道“誌向高遠!”
薑尚真沉默片刻,說道“米裕,既然我們是朋友,我就要提醒你一句難聽的話了。”
米裕說道“你說。再難聽的話我都聽過。”
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這邊,趕赴老龍城戰場也好,在破境一事開始上心也罷,其實米裕目的都隻有一個。
不想讓彆人覺得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劍修,是個劍術平庸的沒膽廢物。
米裕不怕挨罵,不怕家鄉的冷眼嘲諷,隻怕什麼都不懂的外人們,因為自己而看輕了年輕隱官,看輕了隱官一脈和劍氣長城。
到了落魄山,一個人和一件事,都讓米裕如釋重負,人,正是薑尚真,原來竟然真有人在山上的口碑,能比米繡花更差。
再就是正陽山某位老劍仙的閉關,竟然能耗時幾十年之久,也才辛辛苦苦熬出個玉璞境。這件事讓米裕大開眼界,此外落魄山有“薑賊”當首席供奉,米裕的一顆道心就沒那麼沉重了,所以米裕對薑尚真還是十分心生親近的。
曾經認為遙不可及的飛升境,如今的米大劍仙,偶爾也敢想一想了。
薑尚真說道“不要始終帶著巨大的愧疚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練劍,不要把在浩然天下的每一次破境,視為米裕對劍氣長城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