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的治黃策略是從上遊開始,一直到下遊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張居正自然是懂的。/br隻不過,搞這麼大陣仗,到底有沒有實際效果,張居正拿不準。/br稍一尋思,就想明白了。/br彆看魏廣德建議治黃上、中、下遊一起動手,可實際上朝廷不需要負擔什麼,都是地方上出人出錢做。/br上遊建些水庫蓄水,控製流入中下遊的水量,中遊也找地方存點水,說到底都是為了控製水量。/br至於下遊,魏廣德的建議不多,不過有萬恭的奏疏,姑且讓他試試也無妨。/br不過魏廣德的建議貌似也是有道理的,黃河出事兒都是在下遊,中、上遊基本上沒鬨出過水患,這說明什麼?/br還不就是說出事兒其實都是因為水量太大,衝來太多泥沙導致的。/br控製水量減少泥沙到下遊,或許真有效果也說不定。/br“我沒意見,給萬大人那裡去信,讓他斟酌著辦理吧,和卿,你說呢?”/br張居正表態道。/br“可以試試,希望有效果。”/br呂調陽點點頭。/br唐宋以來曆代王朝對黃河似乎都沒有辦法,到了大明水患也是愈演愈烈,隻能說有道理的方案都可以試試,有效果自然最好,沒有那就繼續想辦法。/br魏廣德的事兒說完了,張居正也開始說起他的事兒。/br這段時間他閒暇無事時,又翻看江西和南直隸關於試行一條鞭法的奏疏,其中好壞皆有,而要推向全國,自然不可能照抄江西和南直隸的法子,朝廷還得通盤考慮。/br哪些是定例,必須執行的,哪些又是可以給各省靈活調整的,都得考慮周全。/br沒辦法,這事兒張居正本來沒打算這麼早就拿到內閣商議,因為魏廣德提議改革錢法,讓他不得不現在就拋出來。/br在張居正的計劃中,先用考成法把吏治清理一遍。/br吏治清理完成後,再推動一條鞭法才能事半功倍。/br若是依舊按照原來的吏治,一條鞭法還不知道會被下麵搞成什麼樣子。/br但是最近張居正思考的時候,卻發現一件棘手的事兒,那就是將所有賦役折銀收取的話,稅賦分攤的問題。/br看到洪武朝到現在萬曆朝,戶部田畝的數字,他就感覺頭大,這裡麵吃相太難看了。/br百餘年的時間,朝廷說取賦稅的田畝不增反降,而且降得離譜,根本就不正常。/br於是他就想到要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前,還得耗費巨大人力物力進行全國田畝的清丈。/br以清丈的結果做為稅基,分派各地賦稅。/br清丈田畝,看似是件小事兒,可是最後的結果可能和現在戶部登記天差地彆,而最後可能導致一個他們無法回避的大麻煩,那就是戶部黃冊的錯漏。/br所有官員其實都清楚黃冊現在是個什麼情況,登記天下田畝和戶籍信息。/br若是田畝出錯,那戶籍呢?/br當初魏廣德提過“攤丁入畝”的打算,那就是把徭役折銀也編入一條鞭法中,折成丁銀。/br這筆銀子,以往其實也存在,地方上在沒有工程需要征發徭役的時候,都會將其折稅收取。/br還是因為這不是朝廷常規項目,在朱元璋的美好想法裡,那就是朝廷需要的時候征發民力,不需要的時候,自然是讓小民休養生息。/br隻不過事實證明,那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br官府收取的丁銀並不上交朝廷,而是留在地方上,最後其實就是進了官員們的口袋。/br攤丁入畝以後,賦役合並折銀,所有稅銀自然要按比例送交朝廷,剩餘部分才是地方上的。/br地方需要銀子,那就向朝廷伸手,朝廷也好控製地方,不失為一個妙招。/br其實到了後世,所謂的稅改也就是對稅收分配的博弈,中央和地方的博弈,爭奪稅收的分配權。/br張居正的經濟之道,其要點就在於土地。/br此時全國土地兼並和欺瞞官府的現象十分嚴重,丁口逃亡,戶籍不清,地方的賦役負擔極度失衡,導致“國匱民窮”,收益的隻有地方士紳和官員。/br對此,張居正就產生了在全國重新丈量田畝,清查偷漏的田產的打算,同時還要追繳積年欠稅。/br實際上,考成法本身目的之一也是追繳積年欠稅,朝廷太窮了。/br魏廣德利用鑄錢,為朝廷增利,他也不得不想出讓朝廷收入大增的法子,否則可不就被魏廣德比下去了。/br可他要是清丈田畝,那就不得不麵對黃冊戶籍問題。/br天下到底有多少戶,有多少人口,又都分布在哪兒。/br可以說,清丈田畝和清查戶籍都是非常消耗官府精力的一件事兒,可不能輕易進行。/br而這兩點,又稱為推行一條鞭法最大的阻礙。/br田畝和戶籍不清,一條鞭法就達不到目的,因為此法目的就是把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並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br明朝的黃冊和魚鱗冊,分彆記載全國戶籍和田畝情況,是朝廷征收賦役的依據。/br魏廣德和呂調陽靜靜聽完張居正的想法,都有些猶豫不定。/br問題,他們當然知道,可是黃冊和魚鱗冊都要進行更新,這耗費的人力物力可就不是簡簡單單動動嘴皮子的事兒。/br但就是黃冊,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規矩,每十年重編一次,每次編製無不是要對地方官府進行動員,還要動員南北國子監上千監生參與其中。/br也是因為太過麻煩,所以到了中期,黃冊就逐漸成了過場,許多地方都是直接抄前一次的黃冊,隻是把其中登記的個人每人加十歲。/br為此,當初杭州還鬨過一個笑話,那就是杭州一地出現上百個百歲老人。/br但實際上,這些人許多早就不在了,隻是編製官員圖省事兒,直接照抄了事。/br清查田畝,找出隱田有利於分攤賦役,是“均平”,可如果連帶人口也清查的話,那工作量可就大了。/br但是人口涉及丁銀,難道就不查了?/br要知道,朝廷試行一條鞭法的口號就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查的不僅是賦,還有役。/br“有一事,善貸可能還不知道,我也是昨日才忽然想起,覺得其中或許真有怪異之處。”/br張居正又說道,“這還是隆慶五年南京報上來的事兒,那時候善貸還在老家丁憂。”/br於是,在張居正口中,南直隸一樁陳年舊事就被翻了出來,在內閣裡說起。/br“此事源自嘉靖十四年,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歙縣單獨給稅“人丁絲絹”,共計銀6146兩,而徽州府下其餘五縣不用給。/br他們發現其中不妥之處,並多次將這個情況上報給徽州府,甚至越級上報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因巡撫和巡按很快調離,而具體負責官吏是其餘五縣人,此事一直拖延,直到二人去世,此事就不了了之。/br隆慶三年,隸屬於徽州府境內新安衛的軍戶帥嘉謨查到“人丁絲絹”讓歙縣單獨承擔,並通過徽州府誌裡記載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便繼程鵬、王相之後繼續呈文,詳細地寫明了自己的查考過程,提交給了當時的應天巡按禦史劉世會、應天巡撫海瑞等人。”/br所謂的“人丁絲絹”,就是按照戶籍人口征收絲絹,以實物繳納,所征本色絲供應官營織造,折色絹匹運送中央,以備支俸及賞賜。/br明朝的絲絹稅中,主要分為夏稅絲絹、農桑絲絹和人丁絲絹。/br明代北方地區的絲絹稅,保留向戶籍與人丁收稅的做法,稱為“人丁絲絹”,南方地區的絲絹稅,按照田畝數收稅,屬於田賦科目,稱為“夏稅絲絹”。/br這其實也是明初征稅靈活的地方,北方人多,雜稅多按戶籍和認定分攤,而南方田地較多,所以直接攤在田畝之上。/br所以會如此,也是因為江南在明初連年戰爭後人口銳減,而北方相對戰事較少,人口減少有限。/br所以,張居正口中的人丁絲絹其實應該是夏稅絲絹,不過意思差不多,魏廣德也不必提醒。/br“此事可清查源頭?”/br魏廣德微皺眉頭問道。/br此事既然傳進張居正耳中,南京方麵上報時必然查清楚出處。/br“在《會典》中確實有記載徽州府每年需繳納8780匹的人丁絲絹,折合白銀6100餘兩,但沒有記載應由歙縣獨自承擔。/br此外,經查實,明初拖欠夏麥的不僅是歙縣,徽州其他五縣亦合計拖欠了10700餘石,但沒有補納。/br再者,虧欠9700多石糧食,用小麥折合白銀的話,按當時的官方折價標準來計算,每石3錢,這筆錢也不過才三千兩,但要折絹8780匹,每匹7錢,就要六千多兩。/br按照南京查核後的情況看,此稅其實應該是歙縣承擔三千兩,其他五縣承擔三千多兩才是。/br隻是中書省抄手出錯,誤將徽州六縣承擔的稅銀栽在歙縣身上,並一直承擔到現在。”/br張居正歎道:“自洪武以來已過百餘年,歙縣一直比周圍五縣多承擔數千兩稅銀。/br昨日想起,我翻看了帥嘉謨呈文,呈文中一句話寫得好。/br‘天下之道,貴呼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br此文有理有據,當不假。”/br張居正說完就沉默不語,讓魏廣德自己體悟他話裡的意思。/br“你想要清查天下賦役?”/br魏廣德明白了,張居正為了推動一條鞭法公平公正,打算對《大明會典》裡記錄的天下賦役進行一次清查。/br要知道,朱元璋定下來各地的賦役是命令後代皇帝不準改動的。/br歙縣的事兒,怕不止嘉靖朝才被人覺察到,但是都因此沒人吱聲。/br畢竟,這筆賦役已經被記錄在歙縣頭上,已經很難改動。/br對於魏廣德的問話,張居正依舊沒有吱聲。/br搓搓手,魏廣德有些擔心此事弄大了不好收場,即便有理有據,其實也很難推翻既定事實,於是又開口問道:“那此事既然已經發生多年,南直隸那邊是怎麼處理的?”/br“巡撫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巡按劉世會批示“請徽州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進行合議”。/br此後各縣皆有回複,其中績溪縣回複申文“照舊定納,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官民兩便”。”/br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br“嘶”/br魏廣德倒吸一口涼氣,績溪縣可以啊,敢對海剛峰說出威脅的話。/br小民激變之憂,可不就是指民變嗎?/br隻不過驚詫隻是瞬間,魏廣德忽然反應過來,此事怕不會這麼簡單。/br低頭略一思索,他就大概想出原由了,不由抬頭看著張居正問道:“他們對一條鞭法不滿?”/br任何政令其實都是相互的,天下財富就那麼多,要麼你多給,他麼他多給,總量是不變的。/br一條鞭法推出,如果疏解民困的話,那對於以前的既得利益者來說就是天大的損失。/br“之後呢?”/br見張居正沒有接話,魏廣德又問道,“隆慶五年是怎麼回事兒?”/br“帥嘉謨查了曆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猜測是徽州戶房的書手舞弊,導致所有人丁絲絹全部落在了歙縣身上。/br隆慶四年底,帥嘉謨將他的新發現提交徽州府,無回應,便決定進京。/br隆慶五年中,南京都察院回複“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南京戶部批“侯本處巡按衙門題”,還專門給徽州府發出了一份谘文,要他們做出解釋,拿出解決辦法。/br隻是到現在,似乎依舊沒有進展。”/br張居正答道。/br“帥嘉謨人呢?他既然做了這麼多事,這兩年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吧。”/br魏廣德驚訝道。/br“我就是想以此案為例,做為對賦役清查的源頭,先清查賦役,再清查戶籍和重編黃冊,最後清丈田畝。/br這些事兒做好後,在大明十三省推行一條鞭法。/br否則,以現在戶部掌握的情況推動一條鞭法,怕是會功敗垂成。”/br張居正開口說道。/br聞言,魏廣德微微皺眉後說道:“叔大兄,江南許多地方都推行過此法,並無不妥啊。”/br“那是府縣推行,有錯及時修改就是了,可是朝廷在全大明推行,必須考慮好這些影響,善貸不會忘記山東之事吧。”/br張居正提醒道,“黃冊、白冊也不利於朝廷行事,必須統一。”/br魏廣德感覺牙疼,現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在隆慶元年出任戶部尚書,就因山東之亂反對一條鞭法。/br至於黃冊白冊,南京湖廣道試監察禦史陳堂也上奏挑明。/br(本章完)/br(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