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日的奔逃後,格奧爾基身邊的風景漸漸變得陌生。
當他看向太陽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不知何時跑錯了方向,壓根沒有逃進北方的十字軍控製區,反而逃到了一片根本不認識的異鄉。
一輩子沒離開過索菲亞的格奧爾基不得不騎著馬四處尋路。
他沿著來往商旅踩出來的大道一路向西,後又在山重水複的林路間磕磕絆絆地尋覓道路。
拍馬穿過靜謐無人的小徑,騎馬淌過沒過腰間的溪流,縱馬躍過山脊之間的溝壑。
太陽升起,複又落下。
格奧爾基惴惴不安地騎著陪伴自己冒險的駿馬,一人一馬的肚子同時發出“咕咕”的叫聲。
“嘿嘿,你也餓了啊。”他不好意思地撫摸著齊整的馬鬃,“彆怕,啊,你聽,這山裡也沒個狼嚎,定是被人獵殺乾淨了,附近一定有人煙……”
“嗷嗚——”
話音未落,一聲淒厲的狼嚎劃破夜色。
“嗷嗚——”
仿佛為應和首領的嚎叫,一聲聲狼嚎陸續響起。
慘白的月光潑灑大地,一束束月光刺穿樹縫,成為山中月夜唯一的光明。
格奧爾基宛如芒刺在背。
他恐懼地注視著每一棵大樹後深邃的黑暗,既期待那之後露出一雙明亮的狼眸,讓他心中的大石頭塵埃落定,又害怕事情真的如他所料,讓他這個卑微的保奸命喪黃泉。
“彆、彆、彆、彆怕,我,我我我我……”
他緊張的舌頭打結,話也說不利索。
相較於他,反倒是馬兒仍舊是一副無所吊謂的模樣。
“哎,怎麼走了……”
馬兒沒有理會主人的憂慮,載著他自顧自走入黑暗。
周圍的古樹愈來愈粗大,林蔭愈來愈密集,相應的,能僥幸擊破黑暗的月光也愈來愈渺茫。
狼嚎聲停下了,真是天大的壞消息,格奧爾基現在無法通過聲音確定狼群的方位了。也許就在下個拐角,也許就在下棵樹後,無數野狼便會自暗地殺出,撕咬他,吞噬他,結束他滑稽可笑的一生。阿森家族也將永遠作為小醜一般的存在,被釘死在保加利亞曆史的恥辱柱上。
想到這,愛哭的格奧爾基幾乎又無法控製淚腺。
一滴一滴的熱淚滴在馬兒脖子上的鬃毛,馬兒好奇地扭過頭,輕輕舔舐他的臉頰,溫柔的態度卻讓他的淚水更如決堤般流下。
“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格奧爾基緊緊摟住馬兒的脖子,聲線顫抖,“你也覺得我是個膽小鬼,對不對?我又丟下同伴逃跑了……我也不想跑的,可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跑得連隊伍都找不到了。”
“我的父親,哎,中風死了,老媽說他是保加利亞人的英雄,是他保護了那些反抗軍,我一直不太相信,畢竟我老爹也是個沒骨氣的。可她前年也得了風寒走了,那些秘密,也都跟他們一起走了。”
和人溝通的時候,格奧爾基總習慣認真地尋章摘句,無論對穆斯林們還是十字軍而言,他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傀儡。“傀儡就要傀儡的覺悟”,這是父親常對他講的。
低聲下氣隻是基本功,委曲求全更是生活裡的日常。他這麼一個在老婆孩子麵前都直不起腰的膽小鬼,更彆提在穆斯林大人們麵前了。
這世界上真正能與他平等相談的,可能隻有他胯下的這匹馬兒了。他本就是個畜生,自然隻配和畜生聊天。
“老馬啊老馬,你說我該怎麼死,才算死得像個英雄呢?”
“噅兒~”
“你是在嘲笑我嗎?哎,也是,要是在山裡打遊擊的那個人是我就好了……”
格奧爾基自嘲地笑了笑:“還是算了,如果是我,估計早把大家害死了。”
一人一馬穿行在叢林之間。
狼群的嚎叫再度響起,這一次似乎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
“嘿,看來他們盯上其他獵物了,咱們真走運。”
“噅兒~”
“咦,前麵那是光嗎?”
格奧爾基的視網膜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紅光。
隨著距離逐漸拉近,紅光的亮度與範圍都開始成指數級增加。
當近到一定程度,格奧爾基又聽到了嘈雜的人聲與其他馬匹走動的聲響,讓他幾乎可以確認,這是一支在夜色中行進的人群。
就是不知道那是村民組織的獵狼隊還是當地領主的軍隊。
格奧爾基祈禱是前者。
但無論如何,饑腸轆轆的一人一馬都必須冒險接觸這支身份不明的隊伍,否則沒被敵人殺死,反而在森林裡活活餓死,那可太小醜了。
他鼓起勇氣,拍馬衝過最後一片灌木叢。
迎接他的是數百名士兵愕然的目光。
感受著這些不善的注視,格奧爾基忽然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後悔。
他並不認識這些士兵舉著的旗幟,也不認識上麵的族徽——不如說他根本不認識幾個家族和國家。
但那麵旗幟並非他在十字軍營地中所見的任何一麵,單從這一點來看,是敵非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猶豫間,一個將官裝束的男人操弄著他聽不懂的語言走到他麵前。有點像德語,又有點像匈牙利語,還有點像法語。
格奧爾基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用自己不久前才從羅貝爾那裡學會的正宗維也納德語回複道:“哎喲喂,介不是騎士老爺嘛,您好,您吃了嗎?”
將官:?
那人的嘴裡又冒出許許多多怪異的詞語,對身後人群喊了幾句,格奧爾基隱隱約約從他話裡聽到了一個斯拉夫人的名字。
不一會兒,一位天主教神甫從人群裡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並不適應寬大的教袍,袍子一角被樹枝掛住,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拽下來。
神甫走到格奧爾基麵前,清了清嗓子:
“咳咳,您好,我是基諾申科夫……哦不,我是馬克雷,請問閣下羅貝爾大人派回來的信使嗎?”
“哎喲喂,您吃了嗎?”
“呃,我吃了,多謝關心,請問您……”
“哎喲喂。”
“……”
“你吃了嗎?”
“……”
“臭外地的來我們維也納要飯來了。”
基諾申科夫忽然釋懷的笑。
他揮了揮手,士兵立刻一擁而上,幾個呼吸間便把格奧爾基捆成了粽子。
“把這個人押下去,明早我要細細盤問。”
那名將官哈哈一笑:“馬雷克修士,想不到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嗯,這個人很奇怪,身份不簡單。”基諾申科夫在維也納多年,多少見過些見過世麵,“他穿的衣服是絲綢織製的,腰間上還掛有皮草,要麼是行走四海的大商人,要麼是流落至此的大貴族,但無論哪一種,他都一定掌握了我們需要的情報。”
而且,那個帶著一股安科納口音的油腔滑調,總讓基諾申科夫想起某位故人。
他的德語就是那位故人所教,害得他現在都扳不正口音,總被維也納市民嘲笑是鄉巴佬腔調。
他的德語……怎麼這麼耳熟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