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與委蛇的寒暄一番過後,紮乾諾斯收起了笑意。
短短幾刻鐘的談論,他已經基本對西方諸王的性格了如指掌。
波蘭國王卡齊米日,被眾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貴族簇擁當中,人人皆想在這位年輕而傳統的強國國王麵前混個麵熟,好在接下來的談判與封賞中落子先機。
塞爾維亞國王與阿爾巴尼亞**公,儘管兩人都屬於被眾人冷落的一方,但單從站位上看,他們相較波蘭人更親近十字軍的實際領導者,來自神聖羅馬帝國的異教徒宗座。這或許是因為二人並不尋求任何領土上的封賞,隻渴望收複國家在上次十字軍戰爭後淪喪的舊土。
尤其塞爾維亞的杜蘭德國王,身邊居然跟隨著一位奧地利的傳教士,言行之間為人予取予求,儼然把自己當成了神羅皇帝的小跟班,成何體統。
反倒是阿爾巴尼亞的斯坎德培親王,從一進房間便沉默寡言地坐在房間角落,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
他似乎並未滿足於當下的勝利,如果紮乾諾斯所料不差的話,對方應當是堅定的“繼續戰爭”派,渴望跟隨十字軍繼續擴張領土,想必會成為談判過程中最棘手的麻煩。
至於另一位緊緊跟在奧地利人屁股後麵搖尾乞憐的保加利亞大公格奧爾基,嗬,小人得誌的麵貌溢於言表。不過是帝國豢養的吉祥物,未曾想竟背叛得如此乾脆。
弱者也渴望自由?開什麼玩笑。
基督徒,果然一個都不值得信任。
“踏、踏、踏。”
羅貝爾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會場。
他的頭上戴著那頂阿克修斯贈送的猶太黑帽,臉上裹著意義不明的白巾,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一甩一甩,令紮乾諾斯瞠目結舌。
怎、怎麼回事?
那究竟是何等存在,是基督徒?猶太徒?莫非是穆斯林?
除了來訪的突厥使者外,其他十字軍諸將似乎早已習慣羅貝爾的奇裝異服,並習慣以此為樂——至少他今天沒有打扮得宛如默罕默德與耶穌的私生子一般,這已經是飛躍性的進步。不如說,此番還加入了猶太人的新元素,更加有趣。
羅貝爾環顧全場,左手邊的位置坐滿了十字軍諸將,右邊則為阿克修斯皇帝的宮廷總管與奧斯曼帝國的使節所準備,唯有最上方的主座無人占據。
“嗯?”
他試探地向前邁了一步,看向卡齊米日。
“嗯哼~”
卡齊米日相當有禮貌地翻掌示意,請他無需客氣。
“嗯……”
在猶豫片刻後,他最終還是坐在了確實唯有他有資格落座的主座。
落座後,羅貝爾合上雙眼,微微揚首,不知其所思所想。
紮乾諾斯眉頭皺成一團,明明大戰得勝,即將名留青史,對方卻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令他有些看不透對方的心思。果然,能擊敗蘇丹陛下的對手,絕非喜形於色的膚淺之輩。
“怎麼了,年輕人,為何愁眉不展呢?”坐於側座之次,之前一直保持著沉默的亞諾什·匈雅提開口說道,“老夫有一句忠告,或許你認為,這次偉大的勝利不過是你精彩人生的一小段注腳,但當你如我一般衰敗後,你早晚會發現,這短暫的一生再不會有比今日更快活、更幸福的瞬間了。”
羅貝爾睜開眼睛,訝異地對上對方那雙平靜的眼瞳。
自從這位攝政王放棄指揮權後,所說的話語一句更勝一句蘊含哲思,不由得讓人懷疑,之前是否是打仗把腦子打壞了,怎麼一旦放棄兵權便對生命看得如此通透?
“你那是什麼眼神?莫非把老夫當成沒文化的土包子了嗎?”亞諾什勃然大怒,“可惡,現在的年輕人都太沒有禮貌了!”
啊,果然,對方還是那個暴躁的白騎士,隻不過服老了而已。
“抱歉,我沒有懊惱的意思,事實上,十字軍之勝利當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羅貝爾禮貌地微笑道,“隻不過,從故鄉一路走到這裡,一切如夢似幻,讓我不禁懷疑起這是否真實了。”
“哈哈哈哈!”
卡齊米日被他逗得捧腹大笑:“你這人真有意思!我喜歡!彆在皇帝手底下打白工了,替本王去當立陶宛大公怎麼樣?”
“謝國王厚待,但我天性懶惰,維爾紐斯太遠了。”
“沒事,反正本王也就是逗你玩的。”
“呃……”
羅貝爾捂麵側頭,尷尬一笑。
“好了,題外話到此為止。來自異國的使者啊。”他改口用突厥語說道,“我曾與貴國蘇丹有過一麵之緣,知曉他是位性格剛毅的穆斯林勇士,既然他願意和談,我自然也願意報以十分的誠意,請使者呈上你們的條件吧。”
紮乾諾斯聞言瀟灑起身,多年在奧斯曼宮闈中鍛煉的優雅步態與傲人氣質登時折服了在座某些沒文化也沒骨氣的領主,這裡特地點名格奧爾基。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文明一度是伊斯蘭世界所擁有的詞綴。儘管他們一夫多妻,儘管信仰著與基督教十分甚至九分類似的伊斯蘭教,但相較動輒將叛教者綁上火刑架的基督徒,顯然重視知識傳承與文化風度的穆斯林更值得“文明”二字。
就連羅貝爾也在氣氛的感染下,不禁調整姿勢,正襟危坐。
“蘇丹陛下對兵荒馬亂為各國人民所帶來的傷害痛心疾首,亟渴望儘快結束戰亂。”儘管把侵略戰爭打成了衛國戰爭,儘管在戰場上輸得十分不光彩,紮乾諾斯依然大言不慚地說出了一係列屁話,這也是文明為其披上的遮羞布,“為此,我國同樣擬定了十分具有誠意的和談條件。”
“蘇丹陛下得知格奧爾基大公原來對多年來生活在帝國庇佑下心生不滿後,深表遺憾,並大度地願意實現大公的夢想。”紮乾諾斯深深鞠躬,“我國願意以多瑙河以南,索佐波爾以北的土地作為置換,換取格奧爾基大公與帝國世代友好,永不再犯的承諾。”
格奧爾基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叫嚷道:“好好好!永不再犯!我以聖父聖靈聖子發誓,再不會有一個保加利亞人主動進犯奧斯曼帝國!”
“咳咳咳!”
羅貝爾低頭扶額,大聲咳嗽了幾聲。
索佐波爾城堡,一座至今仍未被攻陷的基督教堡壘,由塞爾維亞與保加利亞的遊擊隊共同保衛。對方以此為界,一來可以將境內的一座心腹大患移交他人,二來,如此劃分的保加利亞國界將比原有的保加利亞王國缺少近半的國土,也遠不如十字軍的實控區。
格奧爾基頓時回過神來:“等下,不對吧?使者大人,保加利亞行省不是應當以色雷斯行省的邊界劃分嗎?為什麼成索佐波爾以北了?”
麵對對方的質問,紮乾諾斯麵不改色:“請聽在下解釋,蘇丹陛下與我都十分期盼將一個完整的保加利亞交予帝國的好朋友,但,索佐波爾以南的領地,當地人已改信伊斯蘭教,且當地有著許多突厥移民,為他們的安全考慮不得不如此,希望大公可以理解帝國的難處。”
“也對……”格奧爾基愣了一下,轉瞬怒發衝冠,“不對!”
紮乾諾斯微微一笑:“聽聞您說過,弱者也擁有弱者的自由,帝國希望保衛這些弱者的自由有什麼不對呢?對的。”
“對、對嗎?”聞言,格奧爾基又一次自我懷疑,“好像不對……哦對對對,對的,是對的——誒不對,不對不對。”
“當然是對的。”
“對、對嗎?”
完全被繞進套子的格奧爾基楚楚可憐地看向羅貝爾,明明他才是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卻總是下意識去依靠對方才能做決斷,硬生生把獨立的人格活成了傀儡的模樣。
“大使,道理不是這樣講的。”羅貝爾向他虛按手掌,接過了話匣子,“那些突厥移民不是保加利亞人求來的,是他們自己遷徙,乃至於是被貴國蘇丹強製遷移過來,置換和壓榨當地的保加利亞人民的。改信也不是他們自願接受的,而是受到了伊斯蘭傳教士的蠱惑,相信了虛假的天國許諾,短暫地淪為迷失的羔羊而已。”
“如果貴國想的是保護國民,大可把那些不該屬於此地的突厥移民領回本國,以主之名發誓,我不會在其遷移路上設置任何關卡。但假若貴國隻是想用這些移民的所在來做些文章,攪弄是非,那我們則可以用更高效的手段解決‘矛盾’。”
羅貝爾打了個響指,侍從將他的特製火繩槍放在桌子上。
“比如,統統殲滅,是不是就沒有種族矛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