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陌生男人忽然出現在身後,饒是以他的心寬也不禁嚇了一激靈。
他的第一反應是店鋪的主人回來抓了他個現形,但忽然出現的男人看上去歲數最多不超過三十歲,衣裝看起來老土透頂,肩膀上披著許多年前就已經不流行的金紅色鬥篷,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無需猶豫,後輩,繼續錘打。你早已掌握力道的訣竅,接下來隻需不斷鍛打塑形即可。”
眼前這個男“人”不是人。
起碼不是現存於世的活生生的人。
鼻尖抖動,羅貝爾從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不那麼美妙的氣味,用蓋裡烏斯的話來講——死人的味道。
“嗯?”
青年眉頭一皺,連忙嗅了嗅自己的鬥篷,抬起腿腳聞了聞褲子上的味道,滿臉疑惑:“我很臭嗎?”
“不,您請自便。”
下意識向遠離男人的方向退了半步,對於類似的超自然現象,羅貝爾已有抗性。白袍人總是來去如風,變幻成癮,多少讓他學會了習慣詭異。
他甚至有閒情逸致,和麵前的神秘男青年搭話:“您的臂膀孔武,身材魁梧,看起來很擅長鍛打武器。”
眼前男人看上去身長六英尺有餘,身材修長,臂展寬大,胡須稀疏,容貌甚偉,僅僅站在那裡,就讓人不由得心生追隨之心。
他說這話不乏羨慕之意。
他的身高從19歲那年起就停止了增長,永遠定格在了5.8英尺。相較自小營養不良的窮人家孩子,他已經算得上巨人,但他平時相處的弗雷德裡克和克裡斯托弗等人都是不低於六英尺的壯漢,比他高出足足半頭有餘,害得他氣勢上永遠弱人三分。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氣餒,出聲安慰道:“人的才能和高矮胖瘦無關,我的父親是這麼教導我的。當然,我覺得老頭子隻是嘴硬自己不矮而已。”
“您貴姓?”
羅貝爾低下頭,一錘一錘地敲打鐵胚。
“加洛林。”
“哦。”他險些一錘砸中手指頭。
“那你呢?”
“諾貝爾。”
“很好的姓氏,聽起來像是亞琛城裡的貴胄子弟……”男人眼前一亮,“對了,你有沒有去亞琛泡過溫泉,那裡的溫泉很棒吧。”
羅貝爾回憶起上次跟隨弗雷德裡克前往亞琛赴會的經曆,點了點頭。
男人笑逐顏開,嘴角上挑,頗有些嘚瑟的意味:“我修的。”
一錘實實在在地砸中大拇指,羅貝爾臉色紫青,抱著右手蹲在地上,發出小狗被踩到尾巴似的唔聲。
男人順理成章地撿起他丟下的鍛造錘,抬手一記一記地錘擊劍胚,動作之嫻熟,力道之精準,都非他這樣的外行所能比擬。
“咎瓦尤斯,是誰把你搞成了這副狼狽樣?嗯?一個不到20歲的法蘭克小姑娘?夥伴,你終於也被女人打敗了。彆擔心,萊茵湖底雅座已經滿員了。”
約莫十幾分鐘的反複錘打,他大致把劍胚打出劍刃的雛形,這才注意到羅貝爾正蹲在旁邊目不轉睛地觀看,不由啞然失笑。
“你想把她鍛造成什麼模樣?”
羅貝爾緊盯著形狀弧度優美的劍胚,大致用手比劃了一下。
“劍寬要細,應當隻有原本的一半,劍尖要鋒銳,一把以突刺為主的細劍,如果可以的話,劍脊也最好比原先的咎瓦尤斯凸出一點。”
“一柄,細長的刺劍,唔嗯,有意思。”
青年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那樣的話會浪費咎瓦尤斯的特殊材料,重鍛成兩把,怎麼樣?”
“可以做到嗎?”
“簡單。”
他的手輕輕在劍胚中間一敲,劍胚應聲斷裂,一分為二。經過好一番令人歎為觀止的反複精鍛和打磨,一分為二的咎瓦尤斯逐漸呈現出兩把刺劍的形態。
青年用鉗子夾著兩柄新成型的火紅劍胚,放入一旁的淬煉油中,激起一陣熱油沸騰與騰空的白氣。
“具體的雕刻和裝飾,你可以請專業的宮廷匠師解決,那些我不會。我隻擅長鍛造殺人的工具,不會作浮於表麵的裝飾。”
他的話讓羅貝爾一通撓頭:“你這麼說,我反倒不好意思請人裝飾了。”
“哈哈哈哈。”
他大笑了一陣,漸漸收斂笑意,眼中流露出嚴肅的意味:“諾貝爾是吧,你知道這把劍的名字,‘咎瓦尤斯’是何意嗎?”
“法語中的歡樂嗎?”
那天在布爾諾,他喊出了“歡愉”二字,劍便回應了他的呼喚,驅逐了寄宿在村民屍體內的詭異野獸。
“沒錯,歡愉之劍(Joyeue),這是我給她起的名字。你是基督徒吧,我也是,許多時候,歡樂是教義裡的禁忌,我一輩子遇見過不少教皇,斯德望和我關係最好,我們在許多事上不謀而合,唯一的分歧在對享樂的態度上,他覺得歡樂耽誤了世人向基督的恩情贖罪——但我想,如果神真的愛他的孩子,應該會希望孩子們的每一日被歡樂填滿。如果神不愛,那我更不該償還一個不愛我的神的恩情,斯德望為此罵過我好幾次。”
男人輕柔撫摸著逐漸降溫冷卻下來的淡金劍身,仿佛在撫摸情人的柔發。
“但我一輩子淨在打仗,讓世人快樂的好事沒乾過多少。歡樂啊,說起來簡單,喝杯酒令人快樂,工作卻令人痛苦,可我們大部分時候都在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我不願意打仗,隻是有時不得不戰。”
“可能吧……”羅貝爾小聲說道,“習慣就好。”
青年搖了搖頭:“習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它會讓你把不合理的痛苦當作‘普通’和‘理所應當’。我把歡樂佩戴在身上,哪怕在戰場上殺敵流血之時,也隨時提醒告誡我何謂本心,何謂真意。如果戰鬥不是為了更美好的明天,那戰鬥就毫無意義。我相信基督的世界比一個伊斯蘭的世界更帶給人們歡樂與美好,隻因為哈裡發限製快樂的手段比教皇更惡劣,他們甚至反對音樂和舞蹈,我為證明快樂可以戰勝苦難而戰,如果現實反了過來,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為穆罕默德而戰。”
“隻有為自己的理想而戰,戰鬥才有意義,年輕人,銘記這一點。我的名字是查理,或者用你們日耳曼人習慣的讀音,叫我卡爾或者卡洛斯也可以。”
羅貝爾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
他這些年見過的活著的死人比死了的活人還多,太陰間了,他或許該找巫師給他驅驅邪。
“彆那麼害怕,朋友,你麵前隻是段悠久歲月未衝刷乾淨的殘片,不會產生任何威脅,畢竟我們都不希望死人耽誤活人的事情。”
青年聳聳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