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和老朋友道彆,說完就走——啊,時間好像到了,我的遺骸似乎被我的孩子們葬在了亞琛大教堂,如果有機會的話,來看看我吧……”
說罷,青年的身軀真的開始從下至上地崩解融化,化作宛如飛沙般的粒子,在短短兩秒內消失無蹤。
羅貝爾下意識伸出手,接住了一把“沙子”。
摸起來不軟,顆粒感很強,細細揉搓的話,甚至能聽到金屬摩擦的嘶鳴聲。
揉搓久了,他的手掌傳來酥麻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他檢查約櫃裡麵的黑板時也經常出現,天河習慣把這稱之為“漏電”,但沒有解釋過什麼是電。
兩柄鋒利尖銳的刺劍插在他消失後的沙子堆裡,平滑的淡金劍身無需打磨便已銳不可當,單是看著,寒光都仿佛在刺痛他的雙眼。
他拔出兩把刺劍,撿起已經不合劍形的劍鞘,向金黃色的沙丘微微躬身。
“知道了,查理。”
……
貝爾納多靠在石橋的護欄上,眺望波光粼粼的多瑙河。
多瑙河似乎比他故鄉的波河寬闊一些,河裡遊蕩的魚蝦也比意大利更加豐富。但貝爾納多仍然時不時懷念佛羅倫薩的一切,天空、沙子、樹林、飛鳥、河魚,往日在時不覺有異,在遠離故土多年後,一切都被蒙上了美好幻想的薄紗。
“老爸,你看見了嗎?”
趴在欄杆上,沒有把欄杆拍遍,貝爾納多望向南方。
“我沒丟你的臉,您的兒子已經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銀行大臣,美第奇家族的觸手伸不到維也納,這兒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流浪的猶太人,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他抿著嘴唇,低頭看向多瑙河河麵,一隻河魚忽然竄出河麵,潑灑起河水,水珠如銀河般傾斜流淌過天空,魚在半空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它們最終仍舊抵不過重力的羈絆,重新落入河水,砸出一圈擴散向遠方的波紋,這便是這條魚為飛翔而作出全部努力的證明,短短幾瞬便會消失。
但擴散向遠方的波紋或許會激勵其他後繼者繼續向天空發起挑戰。
熟知魚類結構的貝爾納多知道它們是在白費力氣,魚的身軀不支持它們在藍天下翱翔,但凡事都不是絕對的,不是嗎?
“啊,馬基雅維利大臣,您也在這看風景呀。”
他的身後傳來一聲驚呼。
貝爾納多回頭,正巧和陪著妹妹拉維婭逛街的哈勒法迪。
“……原來是阿卜杜勒外交官,幸會。”
貝爾納多不喜歡哈勒法迪,其中緣由難以言明。
哈勒法迪是位穆斯林,講道理,貝爾納多曾經信仰過猶太教,離開佛羅倫薩後才改信基督教,他對異教徒的仇恨遠沒有狂熱的基督徒那麼刻骨銘心。
但貝爾納多所了解的那個哈勒法迪幾乎從來沒有遭受過其他人的歧視,他可以公開保持自己的信仰,在基督教的十字架前進行伊斯蘭教徒的禱告。
他的談吐無比自信,從不對與眾人格格不入的信仰感到自卑和孤獨。他的妹妹也每天都在神學院和基督徒進行宗教辯論大戰,雖書輸多勝少,但自信的風貌使她的追求者絡繹不絕。
對於這些,貝爾納多感到十分……嫉妒。
他已經五年沒有敢接觸任何和六芒星沾邊的器物,羅貝爾送給他的黑帽紀念品也被他扔進亞得裡亞海,生怕維也納的人得知他曾經信仰猶太教,讓自己失去唯一的容身之地。
這會兒,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憋了幾年的疑問:“阿卜杜勒外交官,當穆斯林是種什麼感覺?”
哈勒法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很少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這種直擊信仰的問題。
他認真思索了許久,最後說道:“是限製。”
“限製?”
他的回答令貝爾納多麵露驚訝。
哈勒法迪點頭:“拉維婭能快樂地成長為一個人,與是否信仰伊斯蘭沒多大關係。重要的是愛,不是你們的耶穌和我們的穆罕默德先知那樣對信徒居高臨下的愛,而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和普通的愛。”
他走到欄杆旁,和貝爾納多一起眺望多瑙:“其實,我們早些年間也受儘了欺淩和白眼,那幾年很不好過,我和拉維婭四處躲藏宗教審判所的追兵,說真的,當時我都想回巴勒斯坦了。”
“那就回去唄。”貝爾納多咋舌,“有人想回還回不去呢,土地就是家園,失去家園比失去什麼都要可怕。”
“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思想。”哈勒法迪搖頭否定了他的說法,“我拒絕了貝伊、埃米爾和哈裡發的統治,拒絕伊斯蘭教派的教派長,我信仰伊斯蘭教義的一部分,向一切膽怯的吉哈德為我帶來了勇氣與夢想。但是,我討厭先知的一些看法,我也不想我的妹妹一輩子被限製在麵罩之下,將來嫁給某個穆斯林當牛做馬。如果穆罕默德還活著,我一定會為此和他展開神學辯論,要求他把那些不合理的教條改成符合人的尊嚴的模樣,但這都不妨礙我依然當一個穆斯林。”
“當我流浪到這裡,是羅貝爾主教第一次和我說出‘不會讓信仰的差異隔絕我們彼此心靈的窗戶’這樣的話。他勸我改信基督,但也願意陪我讀《古蘭經》,還會拿《聖經》裡相似的段落作對比,將異教徒當作和自己一樣的人來看待。是他給了我在這裡定居生活的勇氣和決心,我相信生活在一個由他統治的教會之下,一定比生活在故鄉的伊斯蘭教派裡更加幸福。”
“阿拉伯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很懷念那裡的風景和兒時的玩伴,巴勒斯坦的烙餅也很好吃,在維也納很難吃到。奧地利是我選擇的家鄉,皇帝和主教沒有操縱和迫害我們的癖好,這裡包容而自由,我和妹妹活得有尊嚴,像個人。馬基雅維利大臣,我已經成為奧地利人,隻是外表看起來像阿拉伯人而已,想來你也一樣。”
貝爾納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眉,嘗試鼓起勇氣去與哈勒法迪對視。
從那雙眼睛裡,他確實看到了赤誠和坦然,也證明麵前的穆斯林確實存在足以感染旁人的勇氣,這讓他無法抑製想和眼前之人成為朋友的念頭。
而朋友之間就該坦坦蕩蕩。
他深吸一口氣,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小聲說:“其實,我是猶、猶、猶……魷魚……”
“魷魚?”哈勒法迪皺起眉頭,“我還沒吃過魷魚,你這麼一說,我倒是餓了。”
貝爾納多連忙擺手:“不是,那個,其實為是猶、猶太人……”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哈勒法迪的反應,並在心中百般祈禱大衛王,保佑他這一次不會受到嘲笑。
哈勒法迪“哦”了一聲,隨後突然皺起眉頭。貝爾納多心頭為之一緊,從前被人譏笑的記憶難以抑製地浮上心頭。
“猶太人,嗯……這麼說,我們算老鄉來著?”
哈勒法迪展顏而笑。
“異鄉遇老鄉總是好事,但我今天沒帶錢。您是銀行大臣,一定不差錢,要不您請我吃魷魚吧,嗯,是拉維婭餓了,絕不是我想吃。”
“……這就難了,聽說隻有法國西海產魷魚。”
貝爾納多深吸一口氣,同樣露出笑容。
“但是亞得裡亞海的螃蟹和蛤蜊是一絕,我恰好認識一家飯店,你有興趣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