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何天縱性格再怎麼好,那種時候也依然覺得顏麵掃地。
更何況他那個時候還是帶著一點年輕氣盛的,不像現在這樣,因此也沒跟自己的父母多廢話,直接說:“那您要是覺得我有問題,也就是吧。”
這句話更讓基本全在親戚麵前解釋一下自己孩子為什麼不結婚的父母更加憤怒,一場年夜飯吃得不歡而散。
隻是何天縱後麵再怎麼跟自己的父母解釋,他隻是真的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最開始在讀書的時候覺得自己不不管是找男生還是找女生都沒關係,因為自己好像都不會跟他們建立什麼更深的聯係。
他覺得自己內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不太想讓彆人進去,僅此而已。
但是作為那種年代出來的父母,是不會理解這種所謂的“想法”的。
他們隻會覺得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那既然有問題,就要趕緊治,千萬不能耽誤。
然後越是這樣的拉鋸,就越讓他們覺得在親戚和朋友麵前抬不起頭來,就好像自己的孩子選擇不結婚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怪胎。
而這種尷尬的微妙的拉鋸戰一直持續到了何天縱生病。
一開始發現問題出在哪個地方的時候,父母甚至第一反應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好像終於找到一個緣由,找到自己孩子不結婚的理由,果然是一些地方出了問題。
所以一開始都沒有什麼醫學經驗,大家就下意識的覺得那既然是那方麵出了問題,那肯定就要在相關的地方去治。
——這也就是為什麼,何天縱的第一就診醫院居然是那種聽名字都不太靠譜的所謂“男科專門醫院”。
夏眠當時問診的時候其實還並不太清楚,也是在這段時間才知道的。
而對方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是輕鬆的,甚至沒有當回事,還笑著說:“他們可能不太理解,我試圖解釋,但是這種根深蒂固的東西難以改正,或者說難以轉變他們的想法,其實有些時候他們可能也不算錯,就是我們無法達成共識,也沒有辦法。”
“誠然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也是我的問題,因為我當時雖然知道應該去更大的醫院看一看,但是就是因為這麼多年的溝通和灌輸,可能就算自己在堅持,可潛意識也會想,我的病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是也有一些無法啟齒,才會首先選擇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套牌醫院。”
然而在醫學和疾病的事情上,“如果”兩個字就是最遙遠的假設。沒有人能真正給出如果當時這麼做了,後麵會有沒有什麼更好的發展,疾病會不會留不那麼嚴重。因為再怎麼想都不可能會到那個時候,但人卻隻能承擔曾經的選擇所犯下的錯誤——即使一開始那個選擇並不是他自己做的。
所以其實現在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麼病,還覺得來這種醫院治療是不是小題大作。畢竟在他們的視角來看,在那種部位生病,甚至為了生病還要穿裙子,簡直男不男女不女的,給他們丟人。
所以他們不是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可是對於他們那種人來說,這麼多年在外人麵前的麵子一定會比關心自己的孩子更重要。
他們更在意彆人會怎麼討論,更在意他的弟弟會如何?思考已經上了中學的弟弟會不會步他的後塵,會不會也選擇一個人獨身?對於這種傳統家長而言,這幾乎就是不可接受的。一個孩子選擇不結婚可能是有什麼問題,還好他們還好有“容錯”,還有一個弟弟……如果第二個孩子真的也被“影響”,到時候被彆人知道了,他們的臉往哪擱?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在他們眼裡看來,那一定是何天縱帶壞的,他們不能容許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就算他們願意提供經濟幫助,也不願意真的來醫院看一眼或者多問兩句病情。對他們現在來說,甚至依然以為何天縱得的隻是一個小病,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羞恥的病,而不是一個會因為各種情況各種原因隨時可能陷入危險的惡性腫瘤。
他根本就不是他們想的那樣,隻是運氣不好,正好生在了那裡而已。
隻是夏眠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可能真正了解。
其實最開始何天縱入院時,夏眠就建議過好幾次,希望無論怎樣能有親人陪同,實在不行的話好友也行。然而對方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說“我的父母都不願意來,朋友也都不在這邊,沒有必要麻煩誰了”。
夏眠最後也隻能妥協,並且再三叮囑,一定有什麼情況就要及時按鈴,然後也跟管床的護士交代過說一定要多照顧一下他。不過還好何天縱性格很好,所以就算沒有親人陪同,至少在這幾天治療的過程中還是會有不少病友關照,而且就目前來看,似乎沒有特彆明顯的化療後副反應。
這是目前來說最好的消息。
可是作為他的主治醫生,一定要在自己的憐憫心或者同情心之間,還要保存著一點對疾病的理性,因此即使夏眠感到唏噓,即使覺得他的父母對此誤會很深,可是對於這種根深蒂固的家庭原因,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因為他們都不願意在醫院出現,所以甚至也無法插話,隻能給出自己的建議,可能不能做到,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有的時候夏眠都在想,如果何天縱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醫院一個人躺著,在操作室弓著背做脊髓穿刺,一根長長的導管從手臂一直蔓延到接近心臟的位置,以及這才是剛開始,還要經曆更多的未知……他們也不會心軟嗎?
可是這種事再說多少次也沒用,夏眠每次都隻能歎一口氣,放輕了語氣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讓家屬儘量來。
兩天的化療時間結束,何天縱的情況差強人意,基本上這兩天也隻有食欲不振和一點點頭暈的問題,已經算是比較輕的化療副反應。
甚至都沒有大部分人的嘔吐,在床上躺了兩天精神還不錯。而不止如此,整個走廊的其他病人都比何天縱本人都要關心他的情況,在查房的時候快離開房間的時候,還會抓住夏眠問一句,說夏醫生,您管床的那個病人現在情況怎麼樣?那個小何那麼年輕,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吧?因為都在同一層樓,雖然大家分型和病情各異,但大家都是惡性腫瘤的患者,反而能互相打打氣,讓氣氛不至於那麼壓抑。
夏眠今天在中午查房的時候正好開完會回來,於是在經過樓下營養食堂的時候順便帶了一份健康餐上去。
她沒有告訴何天縱,隻是在查房的時候隨口一說:“我看你這兩天吃的都是這個套餐,想著你今天應該情況還好一點,所以給你換了一個。”
何天縱眼裡有顯而易見的驚訝,張了張嘴:“我……”
“食堂卡用不完隨便刷的,不用在意。”夏眠說,“這樣也省得你再讓我打電話讓那些人送上來了。”
何天縱點點頭:“那我……”
“就一頓午飯,沒關係。”夏眠說。
這句話倒是沒有說謊,因為醫生在入職的時候就會先辦好食堂卡,而不管是普通的食堂、手術餐廳還是營養餐廳,隻要在醫院能一卡通用的,都是可以刷卡的。其實夏眠也知道對方暫時還不缺治療費,而自己也確實隻是路過之後順便想起,還是忍不住進去給他帶了一份。
其實夏眠明白作為主治醫生不需要做到這些,而且這才是剛開始他是自己的第一個病人,所以自己可以包辦他的午飯,但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還會麵對千千萬萬各種各樣的病人,說不定比他條件差的比比皆是,而自己肯定也不能真的自掏腰包,一個一個都救濟過來。
雖然上麵這些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夏眠在理性之外依然帶著一絲感性,在心裡麵告訴自己,可能就是因為他是自己正式收入院的患者,而且他的情況也確實有些令人心疼,就算自己在今後漫長的工作生涯中會因為理性戰勝情感的情況,但至少現在他也的確是希望自己能幫他做點什麼,可能做這些小事對疾病的療效不大,但她也不願思前顧後太久,想到就做了。
她想了想又說:“沒事的,你下次要是再想送餐告訴我就行,我讓他們送上來。”
雖然說是這麼說,不過夏眠自己也知道,說是送餐,但營養餐廳根本就不提供這個服務,到時候估計對方提起,可能自己還是得下樓去拿一趟。
不過即使如此,自己也沒有任何怨言。
夏眠在簡單做了例行查體後說:“目前看上去第一次化療效果還算不錯,而且看你的身體狀況也能承受,沒有明顯的禁忌。接下來的話再過兩天就給你重新抽一個血,看一看血象情況,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就可以暫時出院,然後等到兩周左右進行下一個療程,到時候再回來,我給你留床位繼續化療就好了。”
何天縱當然是無比配合的,點頭:“那我在這兩天裡麵還需不需要再做點什麼?”
“剛開始還算比較輕鬆,養好身體,準備下次化療就好了,”夏眠看到他目前的情況還不錯,好歹鬆了一口氣,“我們一般在做完4個療程之後開始進行評估,如果沒有明顯放療禁忌的話,會到時候給你加上。”
放療顧名思義就是放射治療,而流程的話就是先帶病人去做一個CT定位,在確認放療部位之後就是更加複雜的流程,需要主治醫師先去電腦上進行靶區的勾畫,主要就是在操作的時候可以把正常的不需要放射的地方保護起來,而讓放療的機器把合適的劑量作用在腫瘤部位。而這一部分的工作則是物理師完成的,前前後後做完計劃怎麼也得一個星期。
夏眠大概給他解釋了一下,何天縱的表情看上去應該像是聽懂了:“所以到時候我隻需要聽你們安排就行了吧?”
夏眠想了想說:“是不過到時候就會是一個很漫長的住院過程了。然後……”
她語氣頓了一下:“而正式開始之後放化療的毒副反應都會很大,你最近應該也感覺到有掉頭發的情況……”
她話還沒說完,這一次是何天縱打斷了她。
“我可以先隻準備一個帽子,但是不要暫時把頭發都剃光嗎?”他向來禮貌,而且溫和,基本上從來不會打斷人。可是現在語氣裡麵多了一些急切和猶豫:“或者我自己去準備一頂假發,因為……”
“我到時候還是要回家的,我不想讓我父母看到我這個情況,再又說點什麼。”
夏眠心下感歎:“難道你不準備把你生病的事情告訴你父母嗎?”
“我想過,但是好像沒有什麼用,如果我再光著頭回去,他們估計又會說我在搞什麼行為藝術了。”何,“而且我弟弟現在正是考試,關鍵的時候,我也不想他因為我的情況對他的學習有什麼影響。”
他自嘲地笑笑:“我都穿裙子了,到時候又穿裙子又剃光頭,回去可能會把他們嚇壞吧。”
“世界上有那麼多種病,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從頭到尾跟你父母解釋一遍,這個病是怎麼來的,而絕對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夏眠還是沒忍住,“而不是造成現在這樣的誤解,這實在是有些……”
“……實在是有些荒謬。”何天縱自己把剩下的話說完了。
然而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隻是苦笑著說:“不過……不用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