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何天縱會沒有遺憾。
她知道對方在昨天的時候是有遺憾的。
隻是體麵地不提,不表達,好像隻要能把自己的情緒掩藏住,就能萬事大吉。
而昨天晚上大概也是因為太虛弱了,又可能是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待了太久,終究還是會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不得不想起昨天何天縱背對著自己,握著筆簽病危通知書的樣子。
因為醫院的病危通知書都是統一格式,需要在說明病情之後,再把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都列舉出來——因為這種情況下,醫院是一定要進行告知的,所以很多時候,有的家屬在簽這種同意書的時候,會覺得上麵的文字很嚇人,因為每一項都是可能造成生命危險的重大問題。
可是那時候,其他的病人至少都是家屬在簽,在麵對這種情況的時候,至少還有那麼一兩個人能托底。
這種托底好像一種情緒的緩衝讓他們不那麼直麵的去應對可能會麵臨的絕望。
——可是何天縱沒有。
何天縱甚至是一個人看完了所有的內容,然後還要笑著對自己說沒關係,才緊緊捏著筆,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的。
夏眠甚至還能回想起昨天何天縱的樣子,穿了一條玫瑰色的深紅裙子,因為是做了好幾次化療,身材過於瘦弱,即使是男性的身板也無法撐得起來。
裙子很長,幾乎快要到他的腳踝。
而在簽字的時候,因為動作幅度的原因,有時候能看到裙子的末端輕輕擺動的樣子。
像無聲的,鮮紅色的水波紋。
夏眠忍不住想,在何天縱拿著筆簽字的那幾十秒裡,腦海裡閃過的到底是什麼畫麵呢?
是自己小時候父母對自己的關心,還是稍微大一點,有了弟弟之後的偏愛,亦或者是……
不敢相信他病情的決絕,隻認為他丟人的百口莫辯?
大概又過了幾分鐘,夏眠才聽到電話那頭的響動終於稍稍停息。
而這一次重新出現在聽筒裡的是另一個男聲。
是何天縱的父親。
“醫生,醫生。”他的聲音裡跟昨天比多了一點沙啞,而且他說話的時候背後的那個少年,好像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說還不相信這個事實一樣,正在大喊大叫。
而電話那頭的那個男人說的話也很斷斷續續:“那他現在是不是,沒有頭發了?”
可是問出來的話,居然是跟剛才一樣的。
夏眠這次沒有立刻回答,果然男人也並不是想要個答案,隻是有一些僥幸而已,過了一會兒又說:“頭發能長出來嗎?他還能……說話嗎?”
“頭發能不能長出來不知道,但是隻要藥物停用之後是可以慢慢恢複的。”夏眠這個時候覺得自己說這些話,其實都已經有些殘忍了,但是又不得不說,“但問題是他現在都還沒有到達你說的那個階段。”
“至於能不能說話,剛才我去查房的時候是可以的。”夏眠忍不住說,“今天的情況比昨天稍微好一點,不過危險還不能解除,還要時時刻刻繼續觀察。”
“好,好……”男人好像也不知道該問什麼,於是一直在電話那頭不停的重複的這個字。
夏眠又報了一遍科室的地址,何天縱的樓層和病房號:“因為我們還有其他病人需要處理,所以沒辦法一直跟您在電話裡溝通。”
“如果你們還有其他的想問的,可以來我的辦公室,我會更加詳細的給你們解釋清楚。”
夏眠說完,電話那頭好像又吵了起來。
或者說也不能稱得上是爭吵,隻是一些聲音很大且情緒濃重的輸出。
在確認對方應該不會再說什麼之後,夏眠掛了電話。
不過大概是何天縱一家剛剛聊了有點久,自己待機的時間也很多,現在居然會有一些耳朵疼。
她把手機放下,打開電腦桌麵正準備繼續忙工作,可是腦海裡卻還是回想起了剛剛電話裡的那些聲音。
他們真的會來嗎?何天縱弟弟跟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是不是真的會後悔或者說對自己之前的行為而感到羞愧?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能得到解答。
夏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能把這件事情更好的解決。
畢竟那個時候的她也隻是一個剛剛研究生畢業的年輕醫生。
中午忙完的時候,科室裡麵又開了一個小型的會議,大概是例行的月中總結,分彆讓每個組的來說一下各自病人的情況,放化療狀態如何,以及有沒有好轉或者發展之類的。
在聊到何天縱時,很明顯整個科室的人都很熟悉他了,而他昨天危機值,血小板幾乎降到零的事情,也基本上人儘皆知。
而主任很顯然也對這件事很上心,在聊到何天縱的時候又多問了一句:“所以家屬情緒如何?情況怎麼樣。”
夏眠站起來,不徐不疾地說:“已經多次聯係對方的家屬,上一次聯係是在兩小時前,並充分告知了現在的情況,但是對方家屬仍然沒有給他明確的回應。不過病危通知書是患者自己簽的,他可以完全代表自己,不會有影響到醫院責任相關的問題。”
這算是比較書麵化的回答,主任也知道,聽完這些之後歎了一口氣,放低了聲音說:“那病人自身的情況呢。”
“他對自己的情況也很了解,也已經充分溝通過了,他……”夏眠無端停頓了一下,“他說會積極配合治療,但是如果需要搶救的話,拒絕氣管插管。”
整個辦公室裡麵傳來一些低低的歎息聲。
“晚點的時候我再過去看一看他。”主任當然也知道何天縱的相關情況,“那麼今天中午的會就先開到這裡,大家先去忙自己的——”
結果這句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護士大力敲響,電話鈴也響了起來。
“值班醫生在嗎?夏醫生在嗎?”護士的聲音也很著急,“何天縱突然休克了——!”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站了起來,主任也立刻走過去打開門,夏眠都來不及說什麼,就趕緊跟護士走過去。
兩人一邊在走廊上,邊走邊說,護士因為是跑著過來的,還在喘著粗氣:“就在剛才,我們剛剛查房的時候看到患者本人好像想去伸手按呼叫鈴,值班護士正準備上去幫忙和詢問情況,才發現對方呼吸急促,還沒來得及趕到床旁,他就有了休克的症狀。”
“先趕緊把心電監護加上,然後上吸氧設備,急查血氣分析。”那個時候的夏眠雖然經曆這樣的場麵不算多,但那一刻心中卻無比冷靜,也知道了要怎麼做。
她在麵對這種情況的時候,越緊急就越鎮定,使得聲音都沒有發抖,隻是步伐越來越快地往那邊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