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姐把紙馬燒完的灰燼堆積到一起,用棍子砸成粉末狀,堆在路正中央。等灰涼了,要用黃紙包起來,放起來,等著出殯的時候撒在墳前。
農村裡辦白事,每個村子都有幾個幫忙的,一般是兩個,一男一女,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些人平常就是村子裡麵的百姓,也要種地,要出去乾活,要為了一日三餐犯愁。但是村子裡麵無論是誰家有人去世,他們就會轉換身份,男的叫師爺,女的宋向文不知道。他們的工作,就是幫著主家把喪事板板正正的辦好,收取一些費用,也就一二百塊錢,喪事維持三天,這些報酬並不多。在這三天裡,主家要管著他們的一日三餐,每頓飯都要是新做的菜。
靈車去了殯儀館,家裡的人有家裡麵要忙活的事。
師爺從宋向文奶奶家的小院子裡出來了,來了宋向文家裡。火化回來之後,就隻是一個骨灰盒,骨灰盒要放在宋向文家供著,供到第三天,第三天就出殯,下葬。供著的時候,點一盞油燈,放一個火盆,兩邊擺上黃紙。放一張小方桌,就是宋向文他們過年在炕上吃飯用到的長方形的小方桌,上麵會擺上祭品和骨灰盒,小方桌前麵,放一個毯子,讓同族的人來跪拜磕頭。小方桌後麵,放上棺材,再放個鐵架子,鐵架子上麵掛著一張特地買來的布,畫著龍鳳圖案,上麵寫著老人的生辰和去世的時辰。
當然這一些東西誰家裡都不會預先準備好,所以就需要當下現場準備出來,而師爺和幫忙的老太太就指點著主家的人如何準備。師爺說,要把擺供的位置放在廚房,這樣一進門就能看到,方便了那些來看事的人,劉二姐就把廚房用掃帚掃乾淨,再用抹布蹲在地上擦乾淨。師爺說他已經聯係好了棺材,問劉二姐要什麼型號的,棺材的材料是不一樣的,自然就有貴的有便宜的,劉二姐說他做不了主,讓師爺等著宋召華回來問問他。師爺說泡上一壺茶,找個桌子弄到天井裡,他好在天井裡跟人聊具體的細節,劉二姐讓宋婷燒水,自己把宋向文家的茶幾拖出去,再把茶壺茶碗端出去。
幫忙的老太太說,“召華媳婦,你過來,我給你看怎麼弄這個貢品,你從你家裡,拿點玉米粒、大米、小米、豆子、麥粒過來,不用太多,一樣的兩小把兒就可以。”劉二姐就鑽進了平房裡,找玉米粒和麥粒,又去了房子的最西邊一間,拿出來大米小米和豆子。
宋向文找了個馬紮,坐到了供桌旁邊,看著老太太坐在客人跪拜的毯子上,拿著針線和白布,對著廚房裡麵昏黃的白熾燈燈光,讓劉二姐湊近,看她怎麼編織一個盛放五穀雜糧的糧袋子,一共需要兩個,他來做一個,主家媳婦做一個。高十幾厘米的布袋子,從上麵看上去像是一朵五朵花瓣的花,裝上了五穀雜糧,就更好看了,五朵花瓣的顏色各不相同,沉甸甸的,放在了供桌的兩側,一邊一個。幫忙的老太太看到宋向文坐在旁邊,還跟宋向文說,“孩子,你看你這麼老實,我給你家做兩個,那些孩子不老實的人家,我就做一個,以後好好孝敬你爺爺昂,知道了?”宋向文就點點頭。
師爺又讓劉二姐先找出來一個小碟子,不能是吃飯的盤子,倒上花生油,搓一根棉絮,放在油裡麵,露出來一端一厘米的小頭,等會兒骨灰盒放好了,就點上,長明三天,一刻不能斷火。劉二姐還讓宋婷去把過年時候飯櫥上供著的香爐子打掃一下,把裡麵的沙子倒出來,挑出來那些沒有燃燒完的香頭,再把沙子裝回去。香爐子也要放在供桌上,點上香,燒完一根續上一根,三天也不可以斷。這就說明,從骨灰盒放上去的那一刻開始,供桌前麵就不能離開人。
二爺爺被叔叔接回來了,叔叔剛回家的時候二爺爺沒跟著來,因為二爺爺在叔叔的公司裡看大門。叔叔如果要從家裡過去,就繞遠了,所以就先回了家,放下了黃紙,看著宋向文奶奶被抬上了前往殯儀館的麵包車,就回去接宋向文的二爺爺了。
二爺爺到了宋莊,先去了宋向文家裡看了一圈。在村子裡麵生活了一輩子,哪怕不是專業從事這方麵工作的師爺,也還是對這些事情的規矩有所了解。二爺爺身體還算硬朗的,叔叔說心臟不太好,有的時候會住院,但是總體來說問題不大,能在廠子看大門,自己做飯吃,就已經比同齡人強不少了。二爺爺抽煙,師爺也抽煙,兩個老煙槍坐在天井裡,喝茶水,這個時候,二爺爺就是宋向文家的話事人。二爺爺跟爺爺是親兄弟,爺爺癱瘓了,坐在炕上下不來,宋召華和爺爺的兩個閨女都去了殯儀館,家裡麵說得上話的就劉二姐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很多事劉二姐還不懂。二爺爺就幫著宋向文家操持,詢問一些細節,比如說什麼時候堂前哭,出殯那天預備些什麼,怎麼把骨灰盒放在棺材裡,這些都是有講究的。
宋向文從廚房裡看著兩個人一人約莫抽了四五根煙,才算把話說完。二爺爺雙手扶著膝蓋,慢吞吞費力站起來,跺跺腳,眼神環顧一圈,看向了屋子裡,盯著看了一會兒,轉身去了爺爺屋子。爺爺的小屋就他一個人,正是忙的時候,誰也顧不上爺爺,二爺爺去陪著他拉拉呱,奶奶走了,爺爺跟她生活了一輩子,說不難過誰也不相信,全家都在忙著火化回來的事情,卻沒人記得爺爺的心情。想幫忙,他下不了地,從奶奶去世開始,他就右手扶著桌子,坐在炕上,就這麼坐了兩個小時,坐到了二爺爺去找他。“都回來了?”二爺爺慢條斯理地,背著手進門,自己找個了凳子坐下,坐在炕前,把背著的手交叉在身前。爺爺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半晌,用沙啞的嗓音問二爺爺。
“嗯,都回來了,你尋思尋思還不行?這是個大事,誰還能不回來?遠的明天就來了,近便的都回來了,這都到了晚上了,人家看了看就好回去了,晚上也不能在這裡守著。”二爺爺操著一口純正的土話,張開滿是煙味的嘴巴,沒看爺爺的臉,看著爺爺小屋子裡的地麵,好像是在對自己說話一樣。
“他們還沒回來是不是。”爺爺又問了二爺爺一個問題,他想問的是奶奶火化回來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車拉著出去,再拉著回來,就變成了一個小盒子,變成了幾斤重,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宋向文覺得,人火化之前和火化之後是完全不同的,火化之前,人們在悲痛之中,起碼還能觸摸,還能看到,能感受到一個人躺在炕上,不會動了,沒有呼吸了,但是還是躺在那裡,就像是睡著了,一會兒就醒了,去世隻是他們開的玩笑。
但是當人被推進了爐子,被一把火燒過,變成了粉末,就再也不存在了,不能被感受到,一個具象的人,就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才去了多久一會兒,你光排號不就得等一大會兒,推進去還得一個多小時呢,哪能這麼早就回來。”二爺爺又動了動嘴皮子,眼睛還是沒有看著爺爺。
爺爺聽著二爺爺說的話,想了一會兒,頭偏了偏,看向炕裡麵,是奶奶躺過的地方。炕上還有許多的瓶瓶罐罐和幾個塑料袋,水果、肉鬆、餅乾、奶粉,奶奶沒吃完的東西都堆放在裡麵。還有奶奶的枕頭,奶奶的頭巾,奶奶的外套,奶奶蓋著的被子,都被胡亂的卷起來放在了炕裡麵,還沒來得及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