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四方並沒有說什麼“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之類的話。
晏新安低頭應了一聲,他有些難受。
“坐!”鄧四方招呼晏新安坐下,進屋找了個水壺,又從一旁的水井打了些井水上來。
晏新安見狀連忙從柴火堆裡拾了幾根柴,從屋內找出一塊打火石,點燃木柴後將水壺放在了柴火上,靜靜地看著火焰將水壺裡麵的水一點點的燒熱。
“晏新安,你是製戌三十六年入的學,那年文院的老師對你印象深得很。”鄧四方對著火焰,火焰映照他有有些蒼老的臉。
“那年文院出的最後出的策論是什麼來著!”
“回先生話,是《民貴》,試問民如何而君如何。”晏新安答道,說實話當時晏新安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驚呆了,差點以為三省要造反。
後來看完之後晏新安才聽說是皇室親自下的考題。
哪一年三省出了個不小的事,皇室花了不小的代價從三省走的後門。
“那年你是第二,不過沒有第一,哈哈哈哈!”鄧四方笑了起來。
當年晏新安確實是第二,他寫的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而第一原本是有人的,隻不過晏新安寫出這個之後,第一便名存實亡了!
“當時你被查出神魂受損時,很多文院的老師都想讓你修文道,誰知你小子就一根筋的往武院鑽!”鄧四方此時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回憶著過往。
“是學生辜負了先生的厚望!”
“行了行了”鄧四方擺了擺手,“哪那麼多虛腐之氣,儒家畢竟不走長生路,文道終究是小道!”
晏新安沒有接話,這話確實沒錯!
普通武者都能憑空多幾百年壽命,而儒家就算是聖人也隻能活一百多歲。
“你怎麼看現在的石國?”
“看起來,挺和諧的!”
“和諧?這個詞挺新的,不錯!現在的石國表麵上看一團和氣,平民,商賈,世家,勳貴,每一個階層的人看似沒有衝突的生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
晏新安點頭,他所看到的大部分就是如此。
“但實際上,普通人在勳貴眼中根本就不算人,仁者愛人,不是人怎麼愛!”鄧四方話鋒一轉。他撇過頭看向晏新安。
“平民會死,商賈也會死,所以平民和商賈的數量多不會多到哪裡去,少不會少到哪裡去。但是那些世家勳貴不一樣,他們活的很久,他們還會生很多活的久的人,今天多一個,明天多一個,就算一天多一個,一家是這樣,很多家呢,一天如此,很多天很多年呢,所以世家子弟越來越多,修士越來越多,消耗越來越大,可是石國隻能養那麼多人,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晏新安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甚至悲涼,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回答道,“平民和商賈會被吞噬!”
而且修士和沒有修為的人的比例不是一比一,而是一比很多。
到了那個時候,一個修士的出現,代表著很多沒有修為人的地獄。
晏新安心下一動,他不太清楚鄧四方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但總感覺有種前世上近代曆史課的感覺,沉重壓抑。
“嗬嗬,”鄧四方略有些虛弱的笑了笑,花白的胡子跟著抖了兩下,“不僅如此,到時候世家子弟越來越多,平民無法滿足他們了,最後就是爆發戰爭,世家和世家,國家和國家,大戰爆發之時,什麼平民商賈,都是草芥之命。”
“先先生,您為何要和我說這些。”晏新安咽了口口水,他感覺鄧四方把他拉進一個漩渦之中,一個他難以背負的重量。
為什麼?鄧四方眼中抹過一絲不堪,為什麼呢?難道要說一輩子討厭占星算命的他,卻真的看到了未來的一角。
晏新安的當時上課說的話其實沒什麼,僅僅隻是給了鄧四方一個契機,但是這個契機卻詭異的在鄧四方心中發了芽,於是他找了兩根竹子,對著竹子格了兩個月。
他格出東西來了,但又沒有完全成功,格心時,他卻誤打誤撞的看到了未來,所以他背叛了自己,他沒有後悔,但他也不行了。
他要在晏新安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那你知道儒家為什麼不去求長生嗎?明明聖人之言可改天地!”鄧四方突然問道。
為什麼?
晏新安想了想,“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聞言鄧四方愣了一下,轉頭深深地看了晏新安一眼,像是想把晏新安刻進靈魂裡一樣。
“當年就該把你拉過來的,王先生眼光還是差了點!”
“很多年前,聖人就預見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所以聖人創建了儒家用以製衡修士,但又怕儒家會變成新的修士,所以立下天道誓言,儒家不求長生,用以約束自身。“鄧四方微微閉上雙眼,他似乎是有點累了。
“三省文武各半的原因也是如此,學武是為了讓你們有立身之本,而學文則是讓你們知榮辱,明事理,可以製衡你們自身,而不至於成為一個隻會使用武力的莽夫。當一個社會隻會用拳頭講話,這個社會會變得很簡單,簡單到沒有任何秩序,一碰就碎。”
那時,苦的就是那些平民百姓了!
“所以不行啊,不行啊!”
什麼不行,當然是平民的未來啊,無論未來有多遠,照這樣下去,普通人終會碰到地獄世界的。
晏新安梗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他從沒想過在這種實力為尊的世界裡還會有人生出這樣的想法,甚至這個人還是高高在上的三省學宮的先生。
“但這一代代傳下來,學生也是人啊,也有私欲,有些人學進去了,有些人學進去但是回頭就忘了咳咳”鄧四方猛地咳嗽起來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鄧四方轉言默念,這是晏新安當時上課說的話,“這是你說的嗎?”
“我不是,是一位曾先生所說。”晏新安老老實實交代。
鄧四方聞言也不生氣,反倒是將哈哈笑起來,“我就知道不是你小子,你這麼年輕,怎麼會寫出這種東西。”
“那你說的格心,有人格出來了嗎?”鄧四方扯著身子,昏暗的雙眼有些期待的看著晏新安,看得晏新安心頭酸澀。
“成也不成,是一位遊曆而過的先生,姓王,他窮格七天七夜,大病一場,卻在後來龍場一朝悟道,言‘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曰心即理。”
聞言鄧四方不知哪來的力氣,拍手稱歎,“好好好,好一個心即理,我心澄澈則理清道明,我心渾噩,則理暗道昏。好大的氣魄,好深的道理,可惜了,可惜了。”偏過頭又和晏新安說道,“講講,講講。”
講什麼?
這一夜,晏新安降了很多,他把四書五經背了出來,把心學背了出來,還有些其他的篇章,像什麼《師說》《六國論》,順便還要解釋一下典故,所以即便有儒術“七嘴八舌”的加持,講完這些也已經天亮了。
鄧四方這個瘦小的暴躁老頭,靜靜地靠在四四方方的小木桌上,嘴角還掛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晏新安起身,收拾了一下衣冠,恭敬的行禮,“學生晏新安,恭送守正先生。”
鄧四方沒有對晏新安做任何要求,但那顆種子似乎種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