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加林最終還是選擇當了民辦教師。
一星期之後,高加林重新回到馬店村小學,還是當五年級的班主任,教語文和算術,上全校各年級的音樂和圖畫課。跟離開前一樣,沒變。高加林很感激校方這樣的安排,他知道,這是學校領導專門為了照顧他的情緒而故意安排的。
重新回到這個環境,高加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這裡曾是他工作和生活過三年的地方,在這裡,他曾經每年向城關公社中學輸送一批優質初中學生。他的學生中,最早的一批已經考入縣城高中。具說,他的學生非常優秀,凡是從馬店村小學畢業的學生,中考沒有一個落榜。這是他高加林的驕傲。
同時,他也陌生,他曾短暫離開過,以為一輩子回不來了。想當初,他是那麼熱愛這個環境,熱愛教學。對這裡的一切,他閉上眼睛,都能感受每一件物品擺放的位置。屏住呼吸,都知道哪個搗蛋鬼又在對身邊的女同學搞惡作劇。他太熟悉這裡了,所以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不經意間盈滿心頭,反而有了莫名的陌生感。
教室、黑板、講台、課桌椅,作業本上的紅勾紅叉,孩子們天真燦爛的笑臉,都那麼生動而耀眼,一遍遍回到他的腦海。他感受著這份大海浪潮般的幸福,禁不住熱淚盈眶。
學校還是以前的學校,兩排整齊的石窯洞矗立在一片濃鬱的綠蔭中。棗子早被孩子們摘光了,但碧綠的棗林還依然發出水潭似的光。初秋的陽光從綠蔭中照射進來,操場上,灑滿星星點點斑駁的光斑,隨微風跳躍,刺眼而明亮。
在這一周裡,他掙紮過。在選擇教書還是當農民這個問題上,他思考了很多,內心始終沒有一個滿意的答複。
教書就真能改變他的命運?去留問題還不是由公社說了算。當然,他可以考慮,通過考試,他或許會轉為國家正式教師。但萬一還沒來得及備考,再發生一次“高三星事件”呢?近兩年,高考落榜生多的是,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乾部子女。那些人的權勢和手腕可比高明樓要精明得多。
村裡的這點事叔叔插不上手,現官不如現管嘛!再說,他也不想自己的事麻煩叔叔,他剛轉到地方工作,也不容易,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暗地裡盯著他哩?
那麼,他到不如選擇當個農民,老老實實務農一輩子。可他又不甘心。
他還可以在務農的過程中找機會去公社或大隊,甚至是縣裡巴結某位有權勢的領導,謀個職位,可那還是他高加林嗎?他做不到。
苦惱,真是苦惱啊!有些事情,不是他高加林沒有能力,而是在名利場裡,他自命不凡,過於剛硬,寧折不彎,不懂溜須拍馬,阿諛奉承。
再說,從個人性格上分析,他是偏文藝型的人,行政上的工作,也不適合他做。如果有得選,他寧願選擇教書,前提是:教書必須是長期、穩定的工作。可是,誰又能給他保證?他不想折騰,是這個潮流由不得他自己。
他一邊幫著他蒼老的父親,把自留地裡麵的土豆刨挖回來。一邊整理自己紛亂的思緒。間種的玉米,此時還沒有完全成熟,大概要等上十天半月。
他也兩難,是教書還是當農民,他一時間沒法決策。教書吧,他也不是公派教師,以後呢?萬一再碰上一次被人頂替事件,他還不是要回村當農民。
他的身份本來就是農民,但是,從縣城收拾行李起身回家的時候,他就沒有想好要怎麼當好一個農民,所以村民們說的話他壓根就沒有想過,更加不會想到還要去帶領他們發家致富。村民們怎麼會信任他?他有些受寵若驚,同時又倍感無力,這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領域呀!
教書他也不曾想過,要不是聽德順爺爺提醒,他不可能去想這件事。重要的是:這個教師名額是巧珍去求高明樓為他爭取來的,他怎能不好好珍惜?巧珍,親愛的人,我曾經傷害你那麼深,你該恨我呀!我都恨自己,你為什麼還要幫我呢?
高加林選擇當民辦教師到不完全是因為父親,主要是這個機會是巧珍給他的。巧珍,那個用全部生命愛他的人,他辜負了她,可她處處為他著想。他倒究該咋辦?現在,沒有人替他分憂。以前,他不管遇到任何煩心事,隻要有巧珍在身邊,一切就都化解了。
有那麼一刻,高加林甚至在想:也顧不上什麼禮義廉恥了,他要重新把他的“愛人”追回來,她結婚了又怎麼樣?現在是新時代,講究民主自由,婚姻自由。可巧珍她就是個不識字的普通農村婦女啊!她怎麼理解得了呢?這不是再次往她傷口上撒鹽嗎?他還要她做兩難決策?
當所有的思謀遭遇瓶頸期,高加林犯了難,乾脆不想了,換種心情吧!隨遇而安。該來的總會來。老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它去吧!
高加林年邁的父母,當然願意他去當民辦教師。老兩口一輩子就這一根“獨苗”,嬌生慣養著,沒吃過苦。他們僅靠四隻手在土裡刨挖,辛辛苦苦,再苦再難,都挺過來了,就是一心供養兒子上學“求功名”。為了這,從小不讓他去沾地裡的活,養得細皮嫩肉的。雖說民辦教師被高三星頂替後,也上山勞動過幾天,可這算個啥?要是一輩子都圪蹴在黃土地上刨挖,漫長的艱苦勞動怎能熬下去呀!不管咋說,教書掙的也是全勞力公分,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並不緊巴。
在農村裡,弄點買油量鹽的錢,都難上加難,不依靠農閒時飼養點小動物,湊點雞蛋什麼的到集上換錢,連普通的香料的很難購置上。高加林一直吸的紙煙,他父親的旱煙他又吸不成,不靠學校發的工資,他小子連煙都吸不上。聽說他上次去縣城賣白麵膜,旋磨了一天,一籃子饃一個也沒賣掉。也是他們當老人的考慮不周全,娃娃在縣城裡上了三年高中,又在村裡當了三年民辦教師,好歹也是有麵子的人,哪裡都能碰上熟人,怎好叫娃娃去做這難腸的營生哩!要不是巧珍那丫頭,他會把這一籃子饃完完整整的提回來。唉,巧珍,多好的娃娃,一想到她,老漢也禁不住惋惜起來。這壞小子,真真是把一塊金子丟棄了啊!
這小子做下沒良心的事,報應了,叫公家給退了回來,是他自作自受。如今,又聽說巧珍央告了明樓書記,讓加林重回學校教書,攬了這好的體麵。高加林,你命再好,你娃這輩子,注定是要欠人家巧珍的,怎還這不懂事,駁了書記麵子哩!你這不是拿刀子一次一次剜人家女子的心哩!還想跟著一群莊稼漢去土裡鬨世事。那土裡的世事是那麼好鬨的,你娃怕不是多去了幾天縣城,讓豬油蒙了心哩,跟著一群農民去瞎胡鬨。
開始的兩天晚上,高玉德老漢是非常感謝鄉親們的,他們能在這個時候來開導他受了打擊的寶貝兒子,當真是“患難見人心”,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啊!可接下來,終於從他們的嘴裡聽出些不愉快,老漢這才警覺起來,這是要把娃往偏帶哩!怎可這樣?這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哩!他還想“鬨革命”?領著這一村人來“造反”?他能一輩子在土地上刨挖世事?趁早斷了這個念想。這是要斷我娃前程哩!這一村人滿肚子懷的這壞水。老漢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高加林並沒有跟自己的父親生氣,隻是覺得慢待了大家,鄉裡鄉親,不好這樣唐突人家,人家本來也是一片好心。
高玉德老漢心急如焚。思來想去,覺得隻有老光棍德順老漢跟加林好,老漢是真心疼加林,也許他的話,他聽。
雖然這些天裡,父子兩一塊勞動,談了很多。高玉德老漢堅持著讓兒子再去教書,怕時間長了,名額給了彆人,也給他分析種莊稼的種種艱難。加林表麵上是答應了他,隻說要幫他把繁重的活做鬆一些,他再去學校報到。可誰知道娃娃心裡想的倒究是啥?這農村裡的活,哪有做鬆閒的時候!拗不過他,隻好起早貪黑,顛著兩條老殘腿,拚命地乾活,還要把他老婆也拉上,他想儘快把土豆刨挖回來,好讓加林早一天去到學校。
他的父親下了逐客令之後,他們家的鹼畔複歸於平靜。高加林也終於有了片刻的清淨。清淨下來的他,心裡眼裡全是巧珍的影子。多情的姑娘,這一刻才真正完全、毫無保留地刻進了高加林的心裡,讓他時不時的淚流滿麵。
白天的疲勞抹不去他內心的痛楚,晚上,躺在炕上,半夜半夜睡不著覺,淚水濕透了枕頭,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接著又是接連不斷的夢,夢裡的情景全是他和巧珍的美好愛情,他甚至夢到他和巧珍美滿的姻緣,從年輕到年老,兒孫滿堂。這樣的夢。要是一輩子都不醒來,多好啊!
夢雖然好,但是夢裡的世界沒有他的父母,這讓他非常吃驚。怎麼能沒有父母呢?他們去了哪兒?他們一輩子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們還沒有享福哩!無論如何,他的日子還是跟父母分不開。這樣想著的時候,高加林睜開了眼,他的夢也隨之清醒了。
天已經大亮,父親早就下到了地裡,他媽還在灶台上忙著給他做早餐,炒雞蛋、烙白麵餅。
高加林匆忙洗漱,趕到土裡幫父親乾活。
這天傍晚,高加林還是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先來到河道裡洗澡。
他先回家拿了換洗衣服,然後出了門,沿著通往前川的架子車路,往菜園地方向走去。他穿過菜園地,接連跳過了幾個土塄坎,來到了河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