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脫掉汗涔涔的勞動衣裳,在那一潭綠水的上石崖上擴胸、下蹲,做遊泳前的準備。
他的**還是那麼健美。修長的身材,沒有任何一點體力勞動留下的痕跡,經常打球又使他的身體看起來非常壯實。他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滿意的。五官精致,大花眼,高鼻梁,兩道劍眉特彆耐看。頭發專門講究成眼下時興的那種亂蓬蓬的狀態,倒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
活動了一會兒,他學著跳水運動員一般從石崖上一縱身跳了下去,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優美的弧線,沒入了碧綠的水潭中。他在水裡用各種姿勢來回遊,洗掉一天的疲勞。
一刻鐘以後,他從跌水哨的一邊爬上來,在淺水裡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換了乾淨衣裳,順便把臟衣服也一並洗了。做完這些之後,他才回到石崖上麵,在一棵桃樹下躺上半小時,他很享受這份獨處的時光。然後才磨磨蹭蹭回家吃晚飯。一連幾天,雷打不動。
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卻煩亂得怎麼也靜不下來。
一陣隱隱約約的信天遊從旁邊的玉米林裡傳了出來,若有若無:
上河裡(哪個)鴨子下河裡鵝
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
他激動地循聲找去,那是巧珍唱給他的歌。他想:他親愛的人一定就藏在玉米林中的某處暗影裡,跟他玩捉迷藏。他找遍了周邊的每一角落,什麼都沒有。他明白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淚流滿麵,重新回到桃樹下躺下。晚了,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的巧珍,已經做了彆人的婆姨。是他把到手的幸福拱手讓給了彆人。他一拳頭砸在桃樹上,巨大的力量震顫得樹葉簌簌往下掉。他立馬又想起,這棵樹是德順爺爺栽下的,桃子成熟季節,他也沒少吃呀!心裡的傷痛無處發泄,高加林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無邊的痛楚折磨著這個英俊的男人,連帶著桃樹下的小花小草也跟著遭了殃。
這裡是他跟巧珍第一次交集的地方。那時候,巧珍為他唱這首歌,他一點都不理解。加上之前看了馬栓看媳婦的洋相,知道他正上劉立本家看巧珍,他還在心裡奚落她哩!心想這樣的歌該唱給馬栓。
後來,他們戀上了愛,他才知道,巧珍這歌是專門為他而唱的。他們,曾經愛得那麼轟轟烈烈,驚世駭俗,打破常規,轟動了整個高家村。這樣的“大逆不道”是緊張而刺激的,從偷偷摸摸到光明正大,他們衝破了世俗和偏見。正當大家都羨慕、看好他們的時候,他卻忘恩負義地拋棄了她,把一切後果都留給弱小的她去獨自承受。
他就是那個該下地獄的薄情郎、陳世美。
高加林當然不會知道,其實,他在做著這些的時候,還真有一雙眼睛,暗暗地關注著他,隨他的心情而悲、而喜、而痛不欲生、而肝腸寸斷。準確地說,是兩雙眼睛。
就在高加林陷入巨大悲痛的時候,德順老漢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老漢和他並肩坐在一起,手裡的旱煙鍋在夜幕下閃著一明一滅的火星。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老漢終於開了口:
“娃娃,還想著巧珍哪?”
“爺爺……”高加林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娃娃呀!”德順爺爺掖了掖衣襟,換了個舒服的坐姿,也不看高加林,緩慢地問道,“你說,巧珍要是看到你現在這慫樣,她會怎麼想?”
高加林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德順老漢幾口把剩下的旱煙吸完,將煙鍋在桃樹旁邊的石頭上磕了磕,揣回褲腰帶上,才麵向高加林,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發出炯炯的光。他足足盯著高加林看了一刻鐘,才開口說道:
“我要是巧珍,從此後跟你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高加林一下子愣在當地,他不明白老漢什麼意思。
“扶不起的阿鬥”德順爺爺沒留給他喘息的機會,“想想人家女子都為你做了些啥?就為了看你現在這付慫貨樣?你要是個男子漢,就往起爬,做出些成績,也不枉人家女子為你白白操了一場心。你看看你現在,像甚哩?好男兒頂天立地,提得起放得下。為了點兒女情長就不活人了?你真叫人看不起。”
“爺爺,我就是心裡難受。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咋走?”
“聽你爸的吧!教書去。你娃就適合乾那工作,彆的,彆思謀了。你還真想當一輩子農民?聽他們胡唚哩!真能帶領村民發家致富?你才學會幾天勞動?以為靠那幾天就能成為你在黃土地上刨挖一輩子的資本?彆做夢了。要論勞動,任何一個村民站出來,都是你的祖師爺。你還能教他們勞動,帶領他們?馬上聯產到戶了,以後就各家做各家的了,誰聽你的?誰給你發號施令的機會?你看看如今的高明樓,誰聽他的?……”
“你爸給我說了你的事,讓我勸勸你娃娃。現在有這麼好個機會,你娃好好把握,一邊教書,一邊自學考試,而今國家政策不是放開了嗎?一旦考試成功,你就成了正式教師,成了公家人。到時候,彆說高明樓,就是公社、縣上,誰也把你頂替不了。”
“娃娃,如今黨的政策好著哩!之前,我是不知道公社還要叫咱們學校增加教師,以為巧珍說那話就是個人意思,也不知道明樓肯幫這個忙。你也沒有彆的選擇,隻能勞動。可如今這好的機遇擺在你麵前,你咋倒犯起糊塗來了呢?”
“娃娃,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你可要清醒啊!”
德順老漢的一席話終於喚醒了高加林,他的內心豁然開朗起來,眼前也一下子亮堂了。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升頂,把個大馬河川道照得亮如白晝。
大馬河水靜靜地嗚咽,蟋蟀聲此起彼伏,河岸的草叢裡,不時傳出幾聲蛙鳴。大馬河道深處,偶爾有電筒光一晃而過,那是一些年輕的碎腦娃子們下河捕魚。秋天的夜晚,真的豐富多彩。
熱氣散去,大地逐漸冷卻下來。早起勞作的人們早已進入夢鄉。高加林和德順老漢才從桃樹底下站起身,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