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高加林腦海裡,植入眼簾的首先是那一抹紅色。《安塞縣誌》是這樣描述山丹丹花:“色赤,蕊若胭脂,五月間,山陬水湄,最蕃豔。”不爭寵的山花,隻野生於山坡灌叢、林地岩石間,不聲不響,默默生長,卻驚豔如天邊朝霞,婉約如仙界精靈,像極了陝北女兒。
陝北人民曆來喜愛山丹丹,視之為美好、熱烈、追求的化身。民歌中有“山丹丹開花背窪窪紅,你看見哥哥哪達親”“山丹丹花兒隔溝溝紅,聽見你的聲音照不見你的人”。
1935年,中央紅軍到陝北,這種紅遍黃土高原的花朵,又被人民賦予了新的涵義。“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領導咱們打江山”“山丹丹開花紅滿山,紅軍來了大發展”“山丹丹開花背窪窪紅,我送哥哥當紅軍”。山丹丹逐漸成了陝甘寧邊區的象征,成了陝北的象征,成了延安的象征。
推物及人,巧珍就像陝北高原上的山丹丹花,而亞萍也像極了江蘇民歌唱的茉莉花。茉莉花語為純潔的愛、堅貞的愛情。不止是江蘇,很多國家也將茉莉花作為愛情之花。
他於是帶上禮物,來找巧玲了。快過年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奮筆疾書,不知道外界都發生了些啥?
他並不知道“二能人”躺在自家炕上,奄奄一息,都是因為他,把他比了下去,心中淤積的一口氣咽不下去。他不知道“二能人”的大女子、二女子,幺女子每天守候在他病床前,乖哄著這個如同嬰兒般的父親,心裡苦得不知道愁成了啥?
他就這麼冒冒失失上了她家的鹼畔,冒冒失失地敲開了她家的門。
她們家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巧珍給他開的門,見麵的一刹那,他們都呆傻了。
這是他跟巧珍自回村以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麵。她瘦了,鵝蛋型臉龐顯露出了顴骨。雖然還是那樣美得不可方物,高加林卻似乎感覺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不能呼吸。
巧珍也在那一刻驚呆了。站在她麵前的,是她用儘生命深愛的加林哥。他緩過來了,他終於從傷痛中緩過來了。他還是那麼高大帥氣,眉眼炯炯有神,五官棱角分明。巧珍感覺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她好想縱身一躍,撲到他懷抱裡,享受他的愛撫,給他唱好聽的信天遊歌謠。可是她不能了,她已經身為人婦。她隻能眼噙熱淚,低低地呼喚了一聲:“加林哥……”
巧英、巧玲也跟了過來,見是高加林,她們一時間也愣住了。
每個人心裡都五味雜陳,她們不知道該怎樣接待這位從天而降的“貴客”。
不管怎樣?上門即是客,她們還是把他迎進了客廳。這也是陝北人祖輩留下來的厚道。
巧英拿來了紙煙、茶壺、茶盅,放在了桌子上,拉著巧玲去了父親的病房,她以為加林是來找巧珍的。
巧珍為加林把煙點上,坐在一邊,低著頭,局促地摳弄雙手。加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不知如何是好?
“巧珍……”加林顫著聲喊道。
“加林哥……”巧珍抬起頭來,眼眶裡的淚水滾動著,就要掉下來。
高加林心碎了,等不及巧珍流淚,他自己的淚先掉了下來。趕緊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用煙霧掩飾他臉上的淚痕。這些日子,他沉浸在書的海洋裡,暫時忘了巧珍的存在。不想今天在這兒看見她,又勾起了他塵封的往事。他突然想起了詩人郭沫若《爐中煤》裡的兩句詩: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
事情剛好相反,是他先辜負了她。巧珍今天的情狀,不就是為他燃燒過的爐中煤嗎?他拿什麼彌補,燃燒了就是燃燒了,剩下的隻能是灰燼。
“你,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
又是漫長的相對無言。
突然,傳來劉立本歇斯底裡的咒罵聲和劇烈的咳嗽聲,巧珍跑回父親房裡去了。
高加林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他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在創作的高度熱情裡,完全忘記了外界的一切,當然,也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大雪封山前,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的家。他知道,自己是劉立本的仇人,他想殺掉他的心都有。可是一個村裡住著,總有麵對的一天。他不知道他病了,否則,他會備上稍微像樣一點的厚禮,來看望這位差點成了他老丈人的可憐老人。今天帶的禮物,著實寒酸了點,就是平常的禮尚往來。不過好在他身上有錢,農村就是這樣,身上有錢,用錢代替禮物也是可以的,何況現在大雪封山,也出不去。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站了起來,往劉立本的病房裡走。他沒有什麼好畏懼的,本來就是他錯在先,如果老人有氣,打他一頓他也接受。
他跟急急忙忙跑進來的巧玲撞了個滿懷。
巧玲安撫他坐下,有些歉疚地對他說:
“加林哥,你彆介意,我爸,他就是個強板筋。”
“我不怪老人。”高加林問道:“達達啥時候得的這病?”
“有些時日了,”巧玲答:“回來的時候感了風寒,就一直這樣,也不肯去醫院,怕費錢,誰勸都不聽。”
“不過,現在好些了。”巧玲補充道。
“那就好。”加林說:“真慚愧,這些日子一直在忙,兩耳不聞窗外事,達達生病這樣的事都不知道,早該來看望他老人家了。”
“沒事的,加林哥,我知道你忙,不怪你。大伯已經來看過了。”巧玲囁嚅了半晌,補充道:“隻是,我爸有些不待見,你千萬彆放心上。”
加林並不知道,他的父親早就來看望過了,並代他受了委屈和懲罰。可是,父親一直瞞著他,沒有對他講過。一個村的鄉鄰,無論平時多大的過節,一旦遇到事,家家都會挺身而出,竭力幫助。久病之人,也會互相看望探視。保留著這份優良的傳統。
加林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從隨身的口袋裡掏出稿件遞給巧玲,並說明了來意。巧玲很樂意接受,跟撿了天大的好處似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來找我的,可我姐一定要認為你是來找二姐的。”巧玲調皮地對高加林眨了眨眼。
高加林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真沒想到巧珍也會在這兒。”
終於,劉立本的吵鬨聲停息了下來,不再像之前一樣歇斯底裡了。他們懸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了下來。
巧珍又來到了客廳,和妹妹一搭陪加林說話。
在臨走的時候,加林一再確認“二能人”不再生氣了之後,他決定還是要先看望他一眼,告個彆再走。
高加林來到了劉立本炕前,看到了病痛中的“二能人”。曾經趾高氣昂的“二能人”如今被病痛折磨得隻剩下皮包骨,他睜著一雙渾濁的老眼,有憤怒,卻不那麼傷人了。他是一個父親,為了女兒,對他做出什麼樣的舉動都不為過,可他現在隻是個微弱的病人,他什麼都做不了。高加林希望他能打自己一頓,消消他心中的怒火。
“達達,對不起。”這個高大的男人,在瘦小的“二能人”炕前,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同時,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劉立本哭了,他的婆姨女子哭了。
離開了劉立本家,高加林終於卸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
高加林輕鬆多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鹼畔上和他告彆的巧珍三姐妹和她們的母親,腳步堅定地往家裡走去。
映入眼簾的是滿世界的潔白景色。他原本以為“二能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那麼,麵對他們一家子,他將永遠都不能釋懷,必將懷著愧疚的心生活下去。現在看來,“二能人”也原諒他了。生活,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不知不覺,兩顆淚珠溢出了眼眶。
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堅定地往家走去,他還要繼續他的創作。
在前麵,又將是怎樣的生活道路,在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