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皮爾·卡頓公司舉辦的《第二屆天壇齋宮雕塑藝術展》既然這麼受歡迎,而且評獎已經結束,還有為期整整一個月的展覽期,趕上春節了。
那不如索性借此恢複新春的廟會,把雕塑藝術展的社會影響和經濟效益的潛力充分發掘出來。
如果能順利實現,不但對他自己有利,對雕塑藝術展擴大影響有利,對皮爾·卡頓公司有利,對天壇公園有利。
而且還能給喬萬林的掙來一份耀眼的政績,對其仕途大有好處。
等於說,可以讓他最重要的人情儲蓄,像利滾利一樣迅速增厚。
如此一舉數得的好事,當然沒有理由不去張羅。
“1983年是癸亥年,是豬年,什麼預兆?就是肥啊,油水足啊。”
“喬哥,你發現沒有?老百姓的手裡可比過去寬裕多了。這可能跟近年來,各行各業陸續漲工資,調獎金有關。就頭幾天鬨騰那化纖布的事兒,好嘛,多少人見了化纖布就搶,跟不要錢似的,足以說明問題了。”
“可彆看人手裡有錢了,精神卻很空虛啊。現在的人,就連下鄉的那批都算在內,大部分都有了穩定的飯碗了,甚至可能還成了家。可除了上班,偏偏下班都閒著沒事兒乾。”
“前幾年你還記著吧?本來跳交誼舞挺盛行的,可一個《通知》就定性成‘低級庸俗,傷風敗俗’了,還以妨礙社會管理秩序的理由,直接取締。”
“去年呢,又是掃除精神汙染,六家出版社停業整頓,就連李穀依的歌兒都不讓聽了。定性為不良歌曲。所以說,那人還能乾嘛去啊?除了看看電影和電視,逛逛公園,就隻能家待著了。”
“要不為什麼大家都要攢錢買電視呢。就是因為這個,不買電視就更沒事可乾了。你看,我們自己都沒太當回事的一個雕塑藝術展,居然會火了。而且還雅俗共賞,什麼人都來看。為什麼?不就是人太閒了嗎?精神享受太缺乏了。”
“不瞞你說,天壇現在是京城所有公園裡,客流量僅次於故宮和中山公園的地方了。北海,頤和園都比不了。而且來天壇的大部分人還都奔齋宮去的。
“頭兩天我們沒登報紙做宣傳的時候,就靠口口相傳,工作日裡,齋宮一天接待量還小一千人呢。等到日報、晚報一登,嘿,人數又迅速翻了一倍。現在周末的會後,齋宮客流能到五六千。天壇公園整體過萬,這跟旺季有什麼區彆?”
“我跟你說,去年沒廟會,春節期間天壇的人流就有兩萬多,今年咱們要把廟會辦成了,那人流還不至少五萬啊?絕不會白忙一場。你想想,這裡麵的好處可太多了。咱倆是不是應該再合作一把?……”
當見麵的客套話說完之後,寧衛民這次沒多繞彎子,直接就把話題轉向正事,談起了他的想法。?
但喬萬林聽得雖然認真,神色間也確實頗感興趣。
可身在官場的特性,卻由不得他不慎重起見。
有些事他必須得打聽清楚了,還必須得琢磨明白了才行。
“你說的這倒是個好事。而且你們去年那個雕塑展,我自己也去看過,現場人還真是不少。可問題是恢複傳統廟會,這是不是有個封建屬性的問題存在啊?”
“那拿交誼舞來說吧,一開始流行起來說高雅、文明。可說不讓跳就不讓跳了,又變成了低俗和妨礙社會秩序了。”
“我隻能說,搞新興事物,政策上可是有風險的。而且這頂多還有二十幾天就春節了,時間是不是太緊張了些?”
寧衛民卻對他的遲疑毫不在意,馬上給予解釋。
“你擔心的這個風險,壓根不存在。什麼封建屬性啊?我跟你之間才直言不諱。其實所謂廟會,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咱們大可以說是新春聯誼會,或者新春遊園會啊,甚至是皮爾·卡頓公司和美協共同冠名的雕塑藝術遊園會。叫什麼重要嗎?這根本就不是實質問題。”
“實質問題是天壇的齋宮適合舉辦這樣的活動,老百姓也需要這樣的文娛活動。彆看齋宮不是廟,可和原來的廟一樣,也能讓人進去逛。而且裡麵的內容相當吸引人。無論是雕塑作品還是我們公司的服裝,哪種不比去廟裡看神像有意思?”
“還有外麵呢,天壇公園的麵積可就更大了。沒有車來車往,全是遊客可以逛的地方。我還能讓園方配合,再舉辦一些猜燈謎、舞獅、踩高蹺、曲藝表演一類的群體活動。你說到時候熱鬨不熱鬨?”
“難道這不是有益於人民群眾的審美提高?難道不符合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建設的需要?到底是創新還是守舊,就看你嘴一張一合,到底怎麼說了。關鍵是這個第一難得啊。咱們辦成了,以後就是彆人效仿的樣板。”
“我真是為你著想,替你著急。你看你進服務局,不趕緊立點顯眼的功勞,什麼時候才能往上走一步啊?你還真打算韜光養晦,慢慢來啊?”
“作為朋友我得勸你一句啊,有時候你不能太穩了。官場裡的事兒我到少也知道點,一個蘿卜一個坑,烏紗帽永遠比人少。但凡有點好事,就得迎來多少人不要命的爭搶。你彆以為自己局裡有人,什麼都給你鋪墊好了,常言道,人外有人,比你關係硬的肯定有。所以你還得自己爭取機會啊。”
“而且這件事就因為沒人做過,阻力才小。就因為好處還沒人看見。你才有可能攬過來,辦出彩兒,入領導的法眼。否則我就是把機會塞給你,誠心幫著你出頭,都未準兒能讓你落著功勞。你想啊,真是人人都明白的好事,彆人就能摘了你的桃子。”
喬萬林本來還在認真的思考。
可聽寧衛民說到最後,“噗”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不禁尷尬苦笑道。
“道理是沒錯。可你也稍微婉轉一些啊。太直白了,連我都聽著臉紅……”
寧衛民卻直話直說,透著心懷坦蕩。
“這不也沒外人嘛。我跟你兜圈子乾嘛,咱們倆都是做事的人,把精力和吐沫放在討論實務上好不好?難道你跟我兜圈子,你不嫌累啊?”
“明著告訴你,這事兒辦成了,有很大的把握會上新聞啊。《新聞聯播》不好說,但京城電視台是沒問題的。而且我還會在報紙和廣播上一起做廣告的。全方位宣傳。保證對得起你。”
“其實說實話,有美協、天壇公園和我們皮爾·卡頓的三塊金字招牌撐門邊。不少人還是願意給麵子,開綠燈的。這事兒真的風險不大,收益不小。我還真不是非得找你,才能辦成。我為什麼非要拉你一起乾,不就看在咱倆是布衣之交嘛。你承認不承認,你說我夠不夠朋友?”
喬萬林一想也是,登時又笑了,但這次是歡暢的。
“哎,我說不過你。您都把自己當皇上了,你怎麼說都對。不過你能對我這麼開誠布公,有好事還想著我,我還是很感謝的。”
“那我也直說了。我現在可隻是一個副科長啊,而且還有個‘代’字,能力很有限。你到底需要我出麵做些什麼事呢?”
“這事我雖然願意乾,可你可彆給我出難題,否則最後咱們白費力氣,反倒是你自己失望啊。”
寧衛民神色平靜極了。
“哎呦,就等你這話呢。我還不了解你的情況嗎?你要辦不了,我都不會跟你說,那不浪費你時間嗎?”
“實際上,我就需要你們服務局提供飲食服務,在齋宮外頭弄點戶外小吃點兒。一個攤兒兩三個人就行。”
“比如什麼都一處的燒麥,錦芳的豆汁兒,豐澤園的烤饅頭,瑞賓樓的褡褳火燒,穆家寨的炒疙瘩,茶湯李的茶湯,天興居的炒肝,豐年的灌腸,南來順的清真小吃……”
“如果方便,你要能再把區裡的手工藝品和藝人組織一些來,那就更好了。比如什麼麵人、彩蛋,絹花,臉譜,毛猴,玻璃葡萄什麼的……”
就這樣,當一番比較詳細的深談過後,兩人拍手成交,心裡都很愉快。
寧衛民無疑早就對這件事給自己帶來的諸多好處心有成算。
而喬萬林卻亢奮的看到的自己需要沉寂的日子在日曆上大大縮短了。
一旦立下這件奇功,社會影響發酵,局領導就肯定不會再忽視他了。
後麵的親戚也會為他爭取更好的機會,等於立足的基礎就能直接上了一個台階。
遠大前程無疑在前方閃閃發亮。
但很可惜的是,這場兩人還很感興趣的談話終歸沒有再繼續下去。
因為外麵傳來的幾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還有張士慧聽不清的叫喊,結束了這一切。
就連屋頂上的一群麻雀都受到了驚嚇,“撲棱”一下飛散了。
寧衛民和喬萬林趕緊一起走出了屋子,到院外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出外門,兩人就看見了寧衛民的那輛三菱皮卡。
隻見張士慧一身西裝筆挺,帶著墨鏡,從車裡鑽了出來,可表情卻又相當尷尬。
敢情他按照寧衛民的吩咐專門開車去重文門的便宜坊打包了一些好菜和一隻烤鴨回來,準備招待喬萬林在這兒吃飯。
但到了店門口,距離圓滿完成任務還差了那麼一步。
因為他初學乍練手藝太潮,能把車開走,但想在胡同裡貼牆把車挺好卻做不到,超出技術水平了。
寧衛民見他愁眉苦臉,不由一笑,鑽進車裡先去停車。
然而張士慧這邊,卻已經急不可耐的跟喬萬林顯擺起來了。
“怎麼樣?這車可以吧?我跟你說,比什麼拉達、滬海強多了。純粹的日本製造,三菱皮卡。哎,我都沒想到啊,我們竟然比你先開上汽車了……”
喬萬林笑嗬嗬的沒接話,還頻頻點頭給張士慧湊趣。
但他心裡卻是五味雜陳的。
不為彆的,這件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何曾不是他內心裡的真正想法呢?
是啊,連這兩個原先地位遠不如自己的人都開上汽車了,他又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到處級呢?
看來,寧衛民的話確實是對的。
人是不能指望坐享其成,過得太安逸了。
否則是要落後,是要被淘汰的。
人還是要努力上進,自己為自己爭取機會的。
再好的靠山,也不如自己的進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