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也推出了民俗風味更濃的傳統春節廟會,要和天壇公園這邊,“皮爾-卡頓”公司冠名的“洋廟會”打擂台。
那邊的組織者還挺懂行,特彆重視小吃和傳統雜技、曲藝節目。
於是今年南城這邊的不少藝人,都被高價挖過去演出了。
而且那邊還發覺除了,寧衛民沒有關注到的拉洋片、皮影戲、氣功表演、訓鳥、耍猴等項目。
內容上的優勢相當明顯。
也就是京城最出名的小吃,多數都在南城。
飲食業又受服務局的管理,沒能像賣藝的那些人跑到北城去。
再加上皮爾-卡頓的“齋宮陳列館”和“雕塑藝術展”,早已經成了京城知名的文化活動,具有一定的品牌效應。
否則今年墨守成規的天壇公園,恐怕很難繼續保持文化活動方麵的領先地位了。
想想看,如果連吃帶玩兒全被人家比下去了。
這兒還剩下什麼啊?
也就隻剩下管理和設施上,因為經驗和資金充裕的些許優勢了。
總而言之,論活動的組織能力,論民眾的消費能力,論文化的豐富性。
儘管這年頭的共和國,都沒法跟三十年後相比。
可當代老百姓的質樸、熱情、實在,對生活要求之簡單、純粹,卻是這個年代的特殊優勢。
也隻有在經濟開始急速發展和精神尚未墮落之際,這兩者達到了微妙的平衡,才會讓京城的老百姓難得的擁有了生活裡樣樣都好的滿足之感。
那真是吃也吃的香,玩也玩兒的歡,逛也逛得美,笑也笑得真啊。
即便有些許的瑕疵,也被精神與物質的出色均衡性所抵消了,遮蓋了。
不得不說,像這種大多數人都認為生活一定會更好,集體充滿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時刻,太不容易得到了。
如果真要能讓時光永遠保留在這一刻,那可就太好了!
但讓人遺憾的是,變化才是客觀世界的現實,社會是不斷向前走的,時間是不斷流逝的。
平衡越微妙,也就越脆弱。
在此消彼長下,此時的美好如同曇花一現。
一旦翻過年來,當1984年的春節這幾頁被撕了下來,這種絕妙的平衡性就開始消失。
時光的列車越過了人們最幸福的節點,把哲學、詩歌、道德和信仰拋在了身後。
無從選擇的向著更實際的、物欲橫流的未來駛去。
一個更複雜、更紛亂、更熱鬨,讓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時代,迎麵而來!
毋庸置疑,全國有一個算一個,對這種社會變化最為敏感的人,當然就是寧衛民。
為什麼這麼說?
就因為早知未來會變成什麼樣的他,可不像旁人,成天關注的都是過日子的那點雞毛蒜皮的事兒。
但凡有點多餘的時間和精力,還基本上都放在社會的花邊新聞和那些知名演員上了。
就像眼下,大部分人就都在說,“你們廠發的西服怎麼比我們的好看啊?哎呀,現在怎麼哪兒哪兒都發西服啊,這玩意我看要成工作服了……”
或者是,“喲,薑昆這麼年輕,怎麼就成了京城曲藝團的團長了?這是誰定的啊?這小子背後有人吧?我覺著馬季可比他合適啊……”
要不就是,“哎,你說,電視台那《紅樓夢》劇組怎麼想的啊。拍古典名著,居然不用知名演員,向全國各大文藝團體征集新人,這不是胡鬨嗎?我看應該讓北影廠來拍才對哪。劉曉芩,那不活脫一個王熙鳳嗎?你看她演慈禧那麼狠,這個角色,她絕對合適。哎哎,你們說寶玉誰演像啊?唐國強,有點老……周裡京,又太硬了……遲誌強,不夠漂亮……郭凱敏,哎,好像挺合適啊……”
出於貪婪本性和喜好投機的天性,寧衛民所關注和感興趣的,永遠是如何利用當下的經濟局勢,為自己牟利。
所以社會的經濟屬性越來越得到強化,對他而言,正是求之不得且期盼已久的好事。
他在其中不但自得其樂,而且就如同魚兒能清晰的感受到水溫的變化一樣,他也一樣能準確衡量和把握住經濟的溫度。
金錢和利潤對他來說,就像嗜血的鯊魚對血的味道那麼敏感。
他甚至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對未來的了解,結合這輩子學到的本事,自然而然,輕而易舉就總結出了未來幾十年賺錢的秘訣。
並且在年節的酒桌上趁著高興勁,告訴了張士慧。
“想掙錢,那太容易啦。我說哥們兒,你永遠不要擔心生意不好乾。我告訴你個保證管用商業訣竅,就能讓你一勞永逸。其實你隻要盯準了咱們這上山下鄉的一代人到底需要什麼就足夠了。”
“什麼意思呢,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抓主要矛盾啊。做生意,當然是顧客越多越好。對不對?那你想啊,當今的社會哪代人的數量最多啊?不就是咱們這代人口高峰的產物啊。那也就是說,咱們這代人就代表了社會最大的消費需求。”
“我這不是胡說啊。你好好想想,就咱們這代人,從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初期生的人,因為沒有人口控製,數量完全失控了。結果就導致咱們這些人,乾什麼都難。咱們是需要什麼,什麼漲價,是不是這樣?”
“你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各種票券都是打什麼時候開始實行的?不就是隨著咱們這代人成長愈演愈烈的嘛。小的時候喝奶難,看病難,穿衣難,入托難,入學難,然後找工作難。咱們誰不是這麼長大的。否則的話,咱們也不至於被弄到廣大農村受再教育去啊。回城之後,更是亂成一鍋粥。”
“其實連共和國初期的時候,百廢待興的時期,都沒那麼難。真正的社會資源緊張,就是從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的,一直貫徹到了七十年代。所以說啊,想掙錢就得琢磨咱們這代人眼下最需要什麼。”
“你比方說,吃不飽的時候,你倒騰糧票來錢。現在差不多能吃飽了,人們又想吃好了,開飯館就掙錢。這人一要臉了,服裝、理發、這個化妝品,就掙錢。回城之後,咱們這代人要找工作要求人,咱們就能從煙酒上掙錢。廚子和木匠為什麼現在吃香啊?因為返城的人都要結婚了。”
“哎,你明白了吧?咱們倒騰彩電也是這個道理。現在完全可以預見的是,這撥人都把婚結了,跑大棚和私人打家具準涼,到時候木材也就不緊張了,不行你就看著。反過來,等咱們這代人結婚了,也就概要孩子了。那麼有關兒童用品發財的時候就到了。過幾年,你無論賣玩具、童裝、文具,書籍,都能發財,如果考慮咱們社會目前的經濟水平,那零食類和文具類顯然是最有發展前途的。”
“再之後就是一代人的輪回,等這些孩子長大,又是找工作,結婚,生子。你想想,如今實行計劃生育了,都是獨生子女。這代人掙得錢,不全貼自己孩子身上?我就這麼跟你說吧,盯緊了五六十年代的人沒錯。直到等咱這代人老了,死了,才算是不用惦記了。”
“而這代人可悲的是,隻有敢出圈,要麼領先,要麼落後,才有可能活好了。否則樣樣都得麵臨最嚴重的同齡人競爭。那一輩子都得著急。又有幾個人能看明白這一點呢?”
“不過,這對咱們倆當然是好事了。隻要守著我這一條,你就一輩子不愁買賣清冷。寬心吧哥們,咱們趕上好時候了。發財的機會是貫穿咱們整個人生的……”
對此,張士慧那是徹頭徹腦的拜服啊。
甚至回去後,越琢磨越有道理。
情緒一激動,他都有心想做個牌位把寧衛民供起來。
因為在他的眼裡,寧衛民就是共和國的“鬆下幸之助”,比那鬼子還像商業之神。
所以,發現寧衛民現在全心全意盯上了的郵票,這就有點讓張士慧感到患得患失了。
他是既想跟著去摻乎一下,又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事兒寧衛民不帶自己玩兒。
難道他們不是好朋友了嗎?不是足鐵的哥們兒了嗎?
他這麼一個大男人,居然開始為了另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態度,感到心煩意亂了。
最可怕的,有一天做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火燒圓明園》裡被殺頭的安德海。
那是一聲冷汗,惡心,外加膽戰心驚啊!